我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跑得这样快,甚至隐隐超过了养尊处优的王玙,路上还不忘回过头直呼其名。「王玙,我们得分开跑!」他的回应则是拽住我手腕,将我猛地压入前方一个矮洞中,自己则紧随其后,并撕下玄色下裳遮盖住洞口。...
时已深秋,山风酷烈,可桂花还好好待在枝头,香气浓得掸都掸不开,无端让我更加心烦。
越往山顶,风越凄寒,冻得我涕泪直下,再行几步,只见前方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在山顶,却是一处六角小亭,见其内隐有灯火,我裹了裹身上轻薄的衣料,打着寒噤往山顶赶。
到了门口,却见那石台后有一人影正在看书,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 泛着玉石般的清润光泽,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与雪白衣料并无二致,修姿旷逸如流云。
看清是何人后,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耳后一道声音清冷动听,却令我寒入骨髓。
话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别走出一名剑士,荷甲严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凉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边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绢书,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长。
「哼!竖子!」
一声怒斥,已经表明了主人的态度,王玙似乎气得不轻,甚至于凉亭中反复踱步:「我命人将他反锁于室,不过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我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垂头。
即便我将头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脸上的斑斑泪痕,语气转为嘲弄:「不过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王郎君只带了三个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烟,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于凑巧了?」
除非是...........
调虎离山!
我念头刚起,便见王玙闪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深深没入中央石台!
我还没来得及尖叫,王玙已经一手拽过我,将我推入了石亭后的深林中。
这里林木密集,的确对刺客的视野起到一定阻碍,但并非长久之计,我们一前一后在山林里奔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身后已隐隐响起树枝清脆的折断声。
许是久捉不到,刺客有些失去了耐心,干脆听声辨位,一簇簇流矢饱灌劲道,向我们奔逃的方向狠辣射来!
我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跑得这样快,甚至隐隐超过了养尊处优的王玙,路上还不忘回过头直呼其名。
「王玙,我们得分开跑!」
他的回应则是拽住我手腕,将我猛地压入前方一个矮洞中,自己则紧随其后,并撕下玄色下裳遮盖住洞口。
这之后,我们紧掩住口鼻,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飞快地从洞外越过去了!
刺客,不止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小声问旁边的人:「王玙,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回应是一声闷哼:「...........别说话。」
我这才发现手边微微濡湿,王玙掀开那黑布,借着雪亮的月光查看自己,只见他大腿中部赫然中箭,鲜血已经往下蔓延到膝盖了。
狭窄的山洞中,一阵可怕的沉默。
许久,我喃喃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王玙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的伤口,神情放空——想必他也清楚,刺客听不到动静,定然会知晓他躲了起来,而这里的山头并不大,几个刺客来回搜查几遍,天亮前定能找到。
王玙是没法逃了,但我留在他身边,也同样难逃一死。
难以置信,身份地位曾给了我们带来的巨大悬殊,居然会被即将降临的死亡全数夺走。
能和琅琊王玙死在一起,甚至可能让我成为大邺少女集体羡慕的对象,简直比当皇后都要尊荣。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对方撕下自己的下裳,包扎在伤口上方止血,一面冷道:「你笑什么?」
许是人之将死,我莫名变得有些大胆:「我嫡妹说过,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真是旦夕即死也值了。」
「想不到她的愿望,全数被我实现了。」
王玙:「.........呵。」
这声意味不明,又无动于衷的冷笑,足以说明他对此类言语的态度。
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反对嫡母将你作妾,为何不反抗?」
我闻声失笑。
月光下,三两只野鼠从我们脚面上爬过,我抖了抖腿,指着那野鼠问他:「请问郎君,为何猫爱吃老鼠,老鼠却不爱吃猫?
「难不成,是那猫肉酸涩难以入口,老鼠才不爱吃吗?」
王玙闻言,沉默不语。
事实上,这位身为司马氏肱骨贵臣的王家嫡子,也同样深陷权利的漩涡中心,乃至于正风华正茂便沦落死地。
既然注定死于一处,又何必相互比惨呢?
我的目光,静静追随着仓皇逃窜的野鼠,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方低声道:「王玙,我愿替你下山。」
对方闻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终于纡尊降贵地向我睇了一眼:「你要如何做?」
「只要我一路发出动静,便会迷惑他们的判断,为你争取时间。」
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可无不可,我继续说:「若我死了,不是被刺客杀死的,而是遭了嫡母的毒手,你需向人揭露她的恶状。」
「..........」
「若我活着,便向郎君讨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还没想好。」
「..........可。」
听他答应了,我伸手从他伤处卸下几段沾血的布料,接着一鼓作气从洞中爬出,一路钻进密林,往山下狂奔!
此去,几乎十死无生!
这之后我一路逃,一路将染血的丝绦扔在草丛里,树枝上,山洞里.........
身后不远处,几声呼哨渐渐逼近。
越往山下,山势愈陡,我越发控制不住平衡,甚至跌倒数次,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刬袜也早已磨破,湿淋淋地黏在脚底。
而身后刺客已然渐渐逼近,只闻耳边嗖嗖破空声,我脚下一滑,瞬间整个人向山底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