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前世,不得不承认宋时行是称职的上位者。
野心勃勃断情绝爱。
他起兵时,他嫡亲的姐姐梁王妃,正怀胎五个月,他的郡王府旁支亲眷数百人也都毫不知情。
当他围攻京城时,那些亲眷都成了人质,而他看着一颗颗滚落的亲人的头颅,却依旧可以悠闲地喝着茶。
登基后,那些从龙旧部开国功臣虽都加官晋爵,但却不少成为他的心头患。
被我毒杀的副将是,郎先生也是。
我被封为皇后那日,我和郎先生曾远远见过一面,这以后,郎先生几次求见我,都被宋时行代拒了。
不知,前世郎先生的结局是什么。
但想来也逃不开狡兔死走狗烹。
夜色浓郁,院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划过,屋顶上的瓦片时不时发出轻微的踩踏碰撞声。
宋时行屋里熄了灯。
一夜未眠。
我早起磨豆子时,宋时行已经起了,他恢复的速度比前一世要快。
「在干什么?」他问我。
「磨豆子。」我舀了一碗煮熟的豆浆给他,「喝完就上路吧。」
宋时行皱眉。
哐当一声,他的侍卫将刀架在我脖子上。
宋时行摆了摆手,静静坐在一侧,看我一家三口做事。
「你从我这里拿的金子,足够你十年无忧,还需要卖豆腐吗?」他忽然道。
「十年而已,」我扫他一眼,「公子对救命之恩的回报,出手还是小气了。」
宋时行笑了起来。
「爱钱爱得这么坦荡,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靠在椅子上,静静打量着我。
我没再理他,出门前嘱咐我爹娘回屋,便挑着担子出门。
刚摆好了摊子,宋时行来了。
他帮我点钱,还提醒一位偷拿豆腐的街坊:「两文钱而已。」
他虽笑着,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凌厉压迫感,街坊半个字不敢说,丢了钱就跑了。
「不要心软,」他提醒我,「既是做买卖,那就得算清了。」
我转头看着他,「好的,不心软。多谢赐教。」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收拾摊子,前世他没有帮我卖过豆腐,更没有和我说这么多话。
我想他离开时,可能连我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发生了什么,让事情有了变化?
午饭时,他的手下试吃后,他才动筷子。
「收着。」他放了一块玉佩在桌上,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强调着。
是那块我再熟悉不过的玉佩,前一世我几次要饿死,也舍不得将它典当换钱。
我心头的火,猛然拱了上来。
「这是公子增补的救命钱?」
「信物,你若卖了我会生气。」他将玉佩塞在我的手里,「至于救命之恩,我就以身相许吧。」
我紧紧捏着玉佩,想到前世,他留下玉佩,说会回来娶我。
他从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接受他的报恩。
因为他是施舍。
譬如一条狗,你丢给它肉骨头前,会问它你爱吃猪肉还是鸡肉?
不会的,一条狗而已。
「不必了,我没看上公子。」我回他。
他听着,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拿起外衣,停在我面前。
「相信我,这世上没有谁能给你更好的姻缘了,权力富贵,想要的你都会有。」
他不急不慢地说完,好似我一定不会反驳,一定会顺从,一定会爱上他……
就像前世那样,等他、爱他、跟着他、服从他……直到死。
我掀翻了桌子,抱臂蹲在地上,愤怒几乎将我淹没。
宋时行,这一世,看看最后谁会是那条任对方拿捏和宰割的狗。
下午,我提着一桶豆浆几块豆腐去了深巷中,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
「郎先生。」我将豆腐递给他,「刚做的豆腐,给您送些来。」
郎先生一愣。
郎先生孑然一身,在这里开了一间极小的私塾,附近的七八个孩子每日来他这里念书。
听说收的束脩很少,他过得很清苦。
前世,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不得志的老书生,后来他闻名天下官拜宰辅,大家才知道他是略不世出的高人。
我央求了郎先生,求拜他为师。
本以为郎先生会嫌我资质差又是女子而拒绝我,但令我意外的,他竟同意了。
我认识字,寻常的书我也读得通,但也仅此而已,再深的学问和道理我就不知道了。
郎先生本以为我只是想认识几个字,却不料我这么认真,不但精读细背,还会钻营深问。
「青芽莫不是要去考功名?」吃晚饭时,郎先生笑着问我。
「还真的想考。」我笑着道。
郎先生哈哈大笑,抚着花白的胡子道:「一世为人,确实不该拘泥在框架规矩中,这世道就是因为有这些,才少了很多乐趣。」
因先生的肯定,我的想法更清晰了几分。
我都两世为人了,却依旧被宋时行困着,来自他的威慑和禁锢,像无形的牢笼将我困在里面。
我要打破这些,改变结局。
「先生,」我放下笔郑重问郎先生,「什么是盐引?贩盐如何贩?」
郎先生也不吃饭了,坐我桌前和我细细分析了什么是盐引,大周盐商都是如何做的买卖。
「明白了先生。明日上午我就去户部买盐引。」
我清楚记得,乱世前朝廷卖了一批盐引。那天我在药行给宋时行抓药,药行东家让我等着,他拿着钱就去了户部。
当时我不懂。
现在明白了,世道要乱朝廷已压不住,所以卖了一批盐引充盈国库,以筹备粮草,准备随时出兵。
「你不是问问而已?」郎先生惊得很,「你要做盐商?」
「先生,机不可失,我先买到盐引再思考后面的路。」
郎先生目瞪口呆。
第二天一早,我将宋时行给我的金子换成碎银,等在户部对外办公的茶房外。
我是第一个来的人,以至于开门的小吏看到我很惊讶,「姑娘这是作甚?」
「我来买盐引。」
「你是疯了吧,盐引又不是布头,随时都能买?」小吏摆着手,「快走快走。」
我站着没动,小吏轰不走我就不再管我。
一盏茶后,小吏捧着刚下达的公文瞠目结舌地看着我。
「你是何人,为何消息比我还快?」
我笑而不语。
「买多少引?」小吏嘀咕着问我,我将手里的钱数给他,「五十张。」
一引两百斤盐,折银一两八钱,缴税三两。
「小姑娘,有魄力。」小吏打量我破旧的衣衫,表情古怪地将盐引数给我。
将盐引拿回去给先生看,先生哭笑不得。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我没有人手,也不可能独自去百里外的盐场提盐回来贩卖。
「先生,这好办!」
三日后,户部停售盐引,我将盐引以八两的价,倒卖出去。
乱世后,盐引就会变成废纸,所以要迅速脱手。
「给先生炖了一只鸡。」我看着他喝汤,又问他。
「现在春季,我想去乡邻收上季的米粮、棉花以及预定秋季的稻子,要去哪个衙门报备?」
郎先生这次没有再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雇了左邻右舍,下乡去收了米粮以及木炭。
十八天后,西北秦王起兵,消息传到京城,富户和百姓都开始囤粮囤炭,一时乱象丛生沸反盈天。
我囤的货,短短两日销售一空。
这次我还结识了几位富商,收了铁矿雇兵值守,铁矿出铁财进如流水。
「半年而已,青芽便成了富商。」郎先生钦佩地看着我,「你比我想得聪明,行事也更果断,是能成大事的人。」
我给先生倒酒,「光果决没有用,还要先生这个好舵手。」
郎先生戳了戳我的额头。
转眼入夏,这一日我傍晚去找先生,推开门随即愣住。
破旧的院内,宋时行格格不入地坐在当中,看见我他一点不惊讶,含笑道:「好久不见。」
迟了半年,宋时行还是找到了郎先生。
「冯姑娘送走爹娘后,似乎格外忙碌?这几日找京城内外二十家药行定了八千人都用不完的外伤药,打算做什么?」
「卖啊!」我将晚饭给郎先生摆好,「你要吗?熟人可以给些优惠。」
他让我送他出门。
在门口,他浅笑问我:「婚期定在年底如何?十一初八是你的生辰,就这天吧。」
我心头猛跳了几下。
「我是庶民,还貌丑无才,公子要娶妻也该娶与你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
这事和前世不一样。
我猜度着他在想什么。
「不要妄自菲薄了。」宋时行忽然弯腰,在我耳边道,「女子的美貌和权势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只喜欢聪明的女子,你就很好。」
他鼓励地看了我一眼,跨马而去 。
我立在门口,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当夜,我去找了爹娘,给他们重新换了住处,并仔细交代他们不要出门。
过后几日,西北,江南,西南各处义军陆续起事。
和前世的时间一模一样。
但不同的是,这一次郎先生没有随宋时行去做军师。
而是随我离开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