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参与她们的谈话,可一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也不想显得太不合群。只是我即便去了,大多数时间也是在听罢了。
东屋的陈采女最为善谈,她边嗑瓜子边说:「哎,你们听说了吗,嘉慧公主病了,陛下急得整日往贵妃宫里跑呢。」
我耳边嗡的一声,站起身来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采女吐了口瓜子皮道:「你不知道?都好些天了,也不见好。」
在一屋子粉黛还在长吁短叹时,我已然冲出了含珍院的大门。
我飞奔在甬道中,向栖霞宫跑去。守门太监拦着我不让我进去,我苦苦哀求,我只想看嘉慧公主一眼,一眼就好。可他们却搡我,我摔倒在了宫门前的长街上,双掌擦破了皮,血痕斑驳。
我佯装离开,趁其不备时却忽然转身撞开拦在门口的内监,硬闯进了栖霞宫。我似乎听见有孩子细弱的哭声传来,我焦急地大喊道:「星星!星星你在哪?」
很快,有宦官追上了我,有人往我膝窝上踹了一脚,我扑倒在地上,被几个人从身后死死押住。
「放肆!」耳边皆是栖霞宫内监厉声斥责的尖细嗓音。
主殿的珠帘被掀开,流锦扶着佳贵妃,悠悠然然地从内殿走了出来。
我边向贵妃磕头边恳求道:「娘娘,求您让我看看星星吧,看过之后我立刻就走……」
贵妃闲适地摆弄着手指上纤长的护甲,她保养得那样好,哪怕连根头发丝,都比我这下等嫔妃的命还要金贵。
佳贵妃丹唇都懒得启一下,只对流锦递了个眼色。
流锦走到我面前,扬起手掌一巴掌向我脸上扇过来。
啪!皮肉相击的脆响仿佛在我耳畔炸开了,脸上火辣辣地疼,还未等痛意消减,流锦一巴掌又打在了我另一侧的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掌了十几下嘴,口中一片血腥味,我再说不出话来了。
贵妃满意地浅咳了一声,掩唇轻笑道:「罚她去门口跪着吧,以下犯上,总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乌云掩去了光彩。我跪在栖霞宫门口,冰冷的秋雨浸得我浑身透湿,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一直到传晚膳的时候,雨都没有停。栖霞宫的人见我还跪在门口,嫌我晦气,打发我赶紧滚开。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了含珍院,一进门,吓得陈采女差点扔了手里的伞。
翌日,陈云云煮了鸡蛋来给我脸上消肿,她这人惯是这样,不管别人想不想听她讲话,她的嘴总是闲不下来。
「纪茵儿,我说你是不是没脑子啊?佳贵妃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敢去老虎嘴边拔毛?」
我牵了牵嘴角。她懂什么,她又没养过孩子。我想我的星星啊,我的孩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陈云云用鸡蛋在我脸上滚,这时却忽然有传旨太监来了含珍院,说陛下要宣我去御前。
陈云云吓得差点扔了手里的鸡蛋,问我说:「你这是要撞大运,还是撞霉运啊?」
我面无表情地起身,要杀要剐,随便吧。
传旨太监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说:「纪采女,你就打算这样去面圣?也不怕惊了陛下的驾。」
「哎呀是是是,公公你稍等片刻。」陈云云往传旨太监的手里塞了锭碎银子,拉着我去了她的妆台前,在我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掩去还未消去的瘀伤。
我进了重华殿,赵明徽正在用朱笔批阅着奏章。我跪下请安,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偌大的殿阁,唯有他手下纸笔相触的沙沙之声清晰可闻。大殿的地砖又冷又硬,我不敢说话,只能一直跪着,疼痛如虫蚁一般,细细碎碎地爬上我的膝头,啃噬我的骨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吴公公悄声进来,在皇上耳边回禀了些什么。赵明徽搁下朱笔,笔杆与玉石相击,嗒的一声冷音。
「嘉慧睡醒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猛地抬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见我愣着不动,吴忠全在一旁提点到:「纪采女还在等什么?小公主现下在后殿呐。」
我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膝盖一过血,剜心一样地疼。可为了星星,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跟在赵明徽身后,步步紧随着他去了后殿。进门之前,我特意修整了一番自己的鬓发,换上一脸轻盈的笑意。我不想让星星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星星坐在床上揉着眼睛,看样子刚醒没多久。一见到我,小家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跳起来就往我怀里钻。
「小姨,星星想死你啦!」
我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忍着不哭出来。我也想星星啊,抱着她就再不想撒手了。
我把星星的袖子撩起来,那么小那么嫩的胳膊上啊,却有一处狰狞的伤口。是烫出来的。
我一阵惊怒。星星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过我那么长时间。这才几天啊,就又是病又是伤的!
「这怎么回事!」
我质问了出来,已无法控制语气中的不敬与僭越。
吴忠全皱了眉,低声斥道:「采女失仪了。」
赵明徽抬手示意无妨,向我解释道:「贵妃根本不会带孩子,朕就把星星抱到这来了,朕亲自看着。」
我不敢再与他顶嘴,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看看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处。
皇上给了我和星星独处的时间,到黄昏将落之时,才又回到了后殿。
星星抱着我不放开,哭唧唧地问:「小姨,能不能不走了啊?星星乖乖的,你别不要星星了……」
赵明徽就站在我旁边,没有松口。我明白,我是不可能留在重华宫过夜的。
我强挤出一个笑意,哄星星说:「星星之前不是说想要大房子吗?小姨去给星星盖房子,等盖好了就来接星星。」
哄了好半天,星星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从后殿退出来,我去找赵明徽谢恩,或者说,是去谢罪。
没了星星在身边,他还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我仍然惧怕他。
我跪在阶下,等着他慢慢拢着茶盏中的浮沫,饮下一口茶。
赵明徽淡淡说道:「答应了孩子的事,要是食言可就不好了。」
我回想起方才盖房子的话,方惊觉失言。这虽只是我哄骗星星的托词,可在皇上眼中,这是借孩子的手在逼他给我换宫所。
我慌忙俯下身子请罪,可许久,都没听到上首那人有任何言语。
杯盖与茶盏相击的碎响就像是凌迟的刀,他若想要我死,便如捏死只蝼蚁那样简单。
良久,我听见赵明徽问:「知道今天为什么罚你吗?」
我忍着委屈,答:「奴婢昨日对贵妃娘娘不敬,该罚。」
一声轻笑飘来,仿佛是对我的蔑视。
赵明徽俯下身子审视着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周身不寒而栗。
他道:「你要是真心疼孩子,那就自己争口气。像现在这样,星星即便跟着你也是受罪。」
他一句话点醒了我。在这捧高踩低的皇宫中,我若只靠蛮力,又怎么护得住我的星星呢。
告退的时候,赵明徽却又叫住了我。他墨色的眸子里是难起波澜的深潭,他看着我说:「另外,记得你自己的身份,不要自轻自贱。」
我敛衽行了一礼道:「是。臣妾记下了。」
三天后,皇上召幸了我。
临幸那晚,一切都如教习嬷嬷所说的那样,我替赵明徽更衣,伺候他躺下。没有温存的话语,没有意外的惊喜,甚至侍寝过后,我都没有在重华殿多留上一刻。
一切平淡得如白水一样。
只不过在他挺身进来的那一刻,我睁眼看着明黄色的帐顶,心中有些难过。
这方宫墙,直到我死,也都不可能离开了。
有了宠幸,我也如后宫中那些争风吃醋的妃嫔一样,不时往重华殿送些吃食。只不过,我做的都是星星平日里爱吃的东西。
我从小在江南长大,南地的糕点讲究一个灵巧精致。我会偷偷去向吴公公打听,星星又有什么想吃的点心,然后捏成小狗小猫小兔子的形状,摆上满满一盘子。
从前冷宫的日子清苦,她没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官家小姐平日里爱的这些东西,我家小姑娘也一定会喜欢。
可渐渐地,吴公公给我的点心单子变得奇怪了起来。除了星星喜欢吃的,还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比如这花生酥,星星吃完就浑身起疹子,怎么可能要这个东西呢。
可每次从重华殿拿回来的食盒,打开之后都盆干碗净的。
总不能是赵明徽从孩子嘴里抢吃的吧?
一个月后,我被晋封成了宝林。
我搬离了含珍院,皇上指派了毓秀宫给我,让我跟程美人同住。
程美人不怎么得圣宠,又深居简出,在宫妃中是个存在感不怎么强的人。毓秀宫分为前殿和后殿,程美人虽是一宫主位,却只择了后殿居住,如此我便住到了前殿,这里比后殿甚至还更宽敞些。
我身边也有了使唤的宫女和太监,吟秋和忍冬是从冷宫中调派来的,我从前便认识,先前虽只干过些粗使活计,但好在用得放心。
我移宫那日,赵明徽竟来了,是抱着星星来的。他把孩子还给我,扬眉调侃了句:「大房子都盖好了,怎么不来接孩子呢?」
我抱着星星向他福了一礼,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
除此之外,他不让星星再喊我小姨,而是改口叫了母妃。他对我的神色依旧冷冽,我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像姜贵妃那样拥有他的恩宠,但有孩子在我身边,我已然很满足了。
安顿好之后,我去后殿拜会程美人。我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问安,她不是个喜言谈的人,不过寒暄了几句,便打发我回去了。
可我在不经意间却注意到,她座位的软枕下面塞了一枚玉佩,想来是我来得太急,她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看那玉佩的样式,应是男子常配之物。
我没多言语,行礼告了辞。
有了宝林位分,我需得每日与各宫妃嫔去给贵妃请安。栖霞宫内聚了一众莺莺燕燕,佳贵妃坐在最上首,接着是宜妃贤妃婉妃,然后是宁昭媛楚修仪贞充容,脂粉香盈了一室。
像我这种位分低的,和程美人那种不受宠的,只能坐在最末之流。但我是这宫中唯一有孩子的嫔妃,又不得贵妃娘娘的待见,言语间总免不了挨两句敲打。
十月,佳贵妃生辰,皇上在栖霞宫设了寿宴,合宫妃嫔都去道贺。
宫宴之前,吴公公就接走了星星。星星如今是长公主,是要和皇上贵妃坐在一处的,我即便跟孩子再亲,也只能坐在不起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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