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日,晏平澜却觉每一缕风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他站了很久,才艰难地迈开双腿走向城门下那消瘦的人儿。
晏姝宁惨白的脸上满是干涸的血与污泥,她睁着无神的双眼,绷紧的唇似是在坚守身为将领的最后一丝骄傲。
晏平澜艰难抬起手,犹如对待易碎物般触碰那张脸。
冰冷的触感像是烈火,烫的他掌心颤抖:“姝宁,我来了……”
沙哑的呼唤被风吹到晏姝宁的耳边,可她就像座石像,毫无反应。
几乎是瞬间,晏平澜的心全然崩塌,懊悔、自责与悲痛如山将他压倒。
他双眼充血,将晏姝宁揽入怀中:“有哥哥在,哥哥带你回家……”
紫兰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目睹一切的将士们纷纷下跪,神情悲怆地凝着傲然不屈的女将军。
“噌”的一声,晏平澜拔出刺在晏姝宁脚上的剑,将人打横抱起走向城内。
她好轻。
犹如天边的云,好像会在下一瞬随风而散。
晏平澜一步步走着,每一次迈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痛的他呼吸艰难。
隐约中,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女童声音。0
“姝宁长大后也要像爹一样做大将军,保护百姓,保护哥哥!”
“哥哥,你娶妻以后,会不会不要姝宁了?”
“哥哥啊……”
一句一句,化作无数泪光汇聚在晏平澜血红的眼眶中,连同撕裂般的悲鸣也哽在喉内。
突然,一阵山洪般的喧嚣传来。
众将士立刻警惕起来,四处寻探间,发现敌军挥着战旗从不远处的山头涌了过来。
晏平澜收紧双臂,眼中掀起比以往更冷酷的杀意。
“诛尽杀绝。”
顷刻间,两军交战,厮杀声震天。
将士们似是都争着一口报仇雪恨的气,所过之处皆是敌兵断臂残肢。
不过月余,晏平澜的大军便将建州的倭寇铲除殆尽。
营帐内。
晏平澜看着沙盘图,因为多日未眠,憔悴的脸庞遍布清渣。
这时,副将走了进来:“将军,我军擒获敌兵首领上野平!”
闻言,晏平澜眉目一沉:“带进来。”
话落,两个兵卒压着被五花大绑上野平进来后将他按跪在地。
即便被擒获,上野平脸上也没有丝毫慌张,反倒一副做客般的自在。
他看了眼帐中的晏字军旗,用着蹩脚的中原话戏谑道:“你们朝廷里只有姓晏的将领吗?”
晏平澜睨着他,平静的眸子深不见底:“一个月前,是你率兵围困了建州城?”
上野平像是在回想件骄傲的事,侃侃而谈:“那是我最光荣的战斗,尽管对手是个女将,不过我还是后悔,不该把她杀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一怔。
晏平澜脸色骤变,冷意在血丝遍布的双眼翻涌。
上野平根本没在意,甚至露出个邪笑:“那女将比城里的女人都要漂亮,要是她肯投降,我就把她带回去做二夫人!”
话音刚落,一把闪着寒光的剑便横在他脖颈间。
上野平终于有了丝慌意,但还是故作冷静看着面前满眼杀意的晏平澜:“你要干什么?别忘了,你们朝廷是不杀降将……啊——!”
手脚被挑断筋骨的剧痛让上野平痛苦的哀嚎起来。
晏平澜冷眼看着痛的在地上翻滚的人,语气冷冽:“晏家军前,无降将。”
六月二十二。
倭寇彻底被扫除,晏平澜带领大军准备返京。
拔营时,先锋唐庆不见晏平澜,下意识地朝不远处的山坡望去。
暮阳下,晏平澜独自站在山坡上,风扬起他的披风,背影透着一种难言的孤寂。
“看什么呢?”
副将杨安走了过来,顺着唐庆的方向看去,神情一暗。
唐庆叹了口气:“自从平了战事,将军每天都在那儿站上两三个时辰,许是在想姝宁小姐了。”
杨安也不免感叹:“前两日我无意间看见将军对着姝宁小姐的剑落泪,我跟着将军这么多年,还是头回看见他哭。”
晏姝宁的遗体早已送回京城,而晏平澜只将她的剑日夜带在身边。
唐庆犹豫了会儿后朝晏平澜走过去。
阳光下,不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小路上偶尔路过曾经逃难,如今返乡的百姓。
海风袭来,吹的晏平澜眼眶发涩。
“将军。”唐庆小心地叫了声。
晏平澜下意识敛去眼中情绪,面无表情地让人看不出他有何不对。
“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后启程返京。”晏平澜语气淡淡。
唐庆应了声,目光落在面前的山海之景上。
他忍不住道:“若是姝宁小姐还在,看到如今的太平,一定会很开心。”5
说完,唐庆才觉自己说错了话。
然而晏平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言语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和:“她会的。”
六月二十七。
晏平澜大军凯旋。
皇上感念晏姝宁为国捐躯,特追封其为车骑将军,加封晏平澜为镇国威武大将军。
向皇上复命后,晏平澜便回了将军府。
面对一切如旧的府邸,他眼底划过抹陌生。
不知不觉,晏平澜走到了沁春院。
当推开院门那一瞬,他恍然看见穿着劲装的晏姝宁在院内舞剑。
见他来了,离开收起剑活泼一笑,清脆地叫着“哥哥”。
可眨眼间,那明媚的身影消失不见,晏平澜眼中的希冀也顺时凝固。
他抑着满心钝痛,走进晏姝宁的房间。
每日打扫的房间一尘不染,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似是正等着主人回来写字作画。
晏平澜走到梳妆台前,微颤的手拿起桌上的木梳。
梳齿间,还缠绕着几根青丝,仿佛今早还有人用它梳头。
晏平澜嚅动着苍白的唇:“姝宁……”
无人回应。
原本狭小的房间好像成了山谷,将他沙哑的呼唤放大了数倍。
几乎是瞬间,晏平澜压抑数月的悲痛如泉涌上。
他瘫坐在椅子上,将木梳紧握在手贴在胸口。
晏平澜咬着牙隐忍,泪水却从眼角滑落:“对不ᴶˢᴳᴮᴮ起,对不起……”
晏姝宁的一颦一笑在他脑子里不断闪过,时至今日,他才恍悟自己失去了什么。
痛、悔、愧和怜犹如万箭,刺穿他的心脏。
院外的丫鬟小厮听着里头一声声沉瓮的呜咽,皆默默淌泪。
入夜,烛火摇曳。
晏平澜伏在桌上,昏沉的脑袋重如千斤。
意识模糊间,他似是看见晏姝宁推门走了进来,清丽的脸庞满是担忧。
“平澜……”
她轻唤一声,缓缓伸出手抚向他的脸。
“姝宁!”晏平澜蓦然抓住那只手,抬起通红的双眼。
当视线清晰后,才发现眼前的人并非晏姝宁。
而是林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