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喉咙哽了哽,相比较于她的自然,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看她,扭过了头去,许久后,才答非所问地从喉咙里冒出了个「嗯」。
何二在一旁看得着急,干脆直接从身后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了几步,站得离她更近了一些。
她没躲,目光清澈,只仰着头看我。
何二大大咧咧的声音紧跟着从后面传了过来:「夫人,我们其实也刚到,将军昨儿个忙完都半夜了,连口水都没喝,就启程往这边来了。」
「哦,是这样的吗?」
「马上有干粮,还是吃了些东西。」我哑着嗓子解释了下,心跳如鼓,小心地将视线挪移回来,贪婪地放在了她的脸上。
「那干粮又硬又涩,算什么吃食?」何二跟着就抱怨了句。
「六合镇有个面摊不错,那既然来了,先吃点东西吧。」她转过了视线,看向了何二。
何二对着她露出了讨好的笑,一边又冲着我挤了挤眼睛:「夫人,我不饿,你和将军去吧。」
她像是没看见何二的暗示一样,低头笑了一下,温柔地应道:「好,既然你不饿,那就算了。另外,别叫我夫人了,绪如微已经死了,我现在叫徐如微。」
徐是她母亲的姓。
说完,她再度看向我:「王爷,有时间吗?」
我哑然。
我又怎么能说得出一个不字,扬手便将马鞭扔到了何二手里:「有。」
她冲着何二点头示意了下,先一步转过了身,往前走去。
我紧紧地跟了上去,她的速度不快,走在喧哗、来来去去的人潮里,却有一种宁静安闲的味道。
离开京城的这段日子,离开我的这段日子,显然她内心的锦绣修炼得更加圆满。
或许是因为她背对着我,此刻的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着她,即便只是背影也让我觉得眷恋。
她的手就在前方,一探手就可以牵住。
我想牵,但到底不敢,只能紧紧地攥住。
她是这般好,我又如何能轻薄慢待于她?
「王爷,请走上前来。」
或许是被我灼热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舒服,她突然间顿住了脚步,停了一瞬,一直等到我走到身旁后,才又起了步。
「好。」
或许是私心作祟,我想要和她靠得更近些。
她却是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距离不远不近。
半臂之遥,却恍若越不过去的天堑。
我苦涩,到底再没其他的动作。
一路上,她没说话,只带着我来到了一处面摊。
面摊摆在路边,铁桶似的炉子上架着一锅水,咕噜噜地开着,边上的小木桌上放着盐、葱花等佐料,几张发黄、年头已久的小木桌摆在周边。
摊贩是个中年男人,显然和她很相熟,一见面便热情地招呼起来,只是目光落到我身上时,有些犹疑和打量。
「要两碗牛肉面,一碗不放葱。」她笑着喊道。
「好嘞,徐先生。」摊贩扬声答应了一声。
我不爱吃葱,她现在依旧记得。
面很快就上来了,中年男人显然对她更加优待,放在她碗里的牛肉比其他人的多得多,连带着我也跟着受到优待。
「谢谢。」
「徐先生客气了,您慢慢吃。」中年摊贩笑道,扭身忙去了。
或许是见我眼神里带着些询问,她低头解释了一句:「他女儿在我书院里读书。」
我知道她开办了一间书院,专门教授孩童和女儿家读书认字,当初在才女遍地的京城都能扬名于外的她,教书自然是不在话下。
读书本就是一件珍贵的事情,连年战乱的北疆,先生更是少,则是更加显得奢侈。
「辛苦吗?」我问道。
「不辛苦。」她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眼睛闪动着里面有光,「这是我喜欢的事,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做成这样的事情,以一女子之身开办书院,京都虽然繁盛,但风气却不若北疆开放。」
「读书认字向来是男儿的专属,即便是高门大户的女儿读书识字,博得才名,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婚嫁能够被男方家庭多高看一眼,诸如我父亲那般对我与哥哥一般纵容,时到如今,我依旧觉得温柔和感激,读书识字方能明理,女子也能如男儿一般。」
说着她看向了四周:「我很幸运,在这里的人对女孩读书并没有如同京都那般排斥,就比如这个面摊的老板,他是第一个把家中女儿送到我手上的人,我很感激他对我的信任。」
见她笑了,我也跟着笑了:「北疆多战事,男子大多都有战场的经历,严重的时候甚至还有一门三绝户,只剩孤寡,女子很多时候也在承担着和男子相同的责任,在看待女子时,眼光自然不同些。」
「女子确实比京都显得更加开朗和果敢些。」
她话音未落,街对面便出现了一穿着粗布短襟的男人惊叫着抱头鼠窜,而他身后一女子正拿着擀面杖气鼓鼓地追着人打。
「媳妇!媳妇!我错了!我错了!」
街面上的人见怪不怪了,还有人发出了奚落的笑声。
我看向她,她嘴角含笑,笑着摇了摇头。
等到她侧转过来时,与我视线撞上时,笑容敛了敛:「王爷,快吃吧,不然等会面就坨了,吃完后,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好。」
片刻后吃完面。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铜钱,细细地数了八枚出来放在了桌上:「走吧。」
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那里。
但我想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她今天会来见我的原因。
跟着她,我来到了镇外一片开垦出来的农田里,农田内被整整齐齐地分成了好几大部分,从叶株上看,里面生长着不下八种不同的作物。
她指了指眼前的农田:「王爷,这是目前存活下来的成果。来北疆前,我特意托哥哥帮我收集了许多耐干和耐寒的作物种子,事实上我确实在农事不了解,纸上读来也终觉浅,这两年里走了许多的弯路,我也越来越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局限,还有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多了,而我的精力也实在不足以供给。」
「我知道王爷也在为这件事劳心劳力,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帮助,但希望能尽上一份心吧。」
「微微,多谢。」我的声音有些哑。
她越好便越显得我卑劣,她越好便越让我自惭形秽。
我其实是知道她在做这件事的,她从来没有忘过我们曾经说过的话。
这两年里,我也多次偷偷摸摸地站在远方观望着她。
见过她在书院里,一句一停顿教导孩童和女儿家读书,六岁的蒙童和十六七岁的女儿家同坐一堂,朗朗的读书声顺着窗扉飘出院墙。
见过孩子顽皮,一贯性情平和、温和有礼的她,抄着棍棒满院子地追打。
见过她在田间挽袖,和老农一并下地干活,挑水浇田,跌倒在田间,磨破了手脚,我心疼,但迈出步子,才想她不愿见我。
见过作物枯萎时,她站在田间黯然神伤。
……
「王爷客气。」
你才是真客气,我心底苦笑。
「王爷近日可好?」
她在田埂上坐了下来,随手摘下了田边的一朵小花戴在了头上,金黄色的花瓣夹在她乌黑的发丝间,目光望着前方辽阔的原野,唇边带着洒脱的笑。
我坐到了她的身边,理智让我与她相隔了半臂之遥:「不算太好,战事虽已平息,但北疆遭受战乱多年,沉珂旧弊良多,北疆世族盘根错节,草原匈奴归化尚且不够融合,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整治完毕。」
「治理一地并不比上阵杀敌来得轻松,各种烦琐的细节和局势的均衡,我也尚且还在摸索之中。」
她翘了翘唇,语气平和,缓缓地说道:「治大国犹如烹小鲜,须得徐徐图之,换成治理一地也是如此,王爷这两年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初来六合镇时,这里街道凋敝,处处透露着萧索和风霜,街边上只有七八间贩卖羊肉、酒水的铺子,而现如今酒肆、茶铺林立,甚至连南边来的绸缎庄都开了过来。」
「镇上和附近居民的生活也是肉眼可见地在变好,他们虽不识你,但也知是你在让他们的生活一天天地变好。你知道吗?我去学生家里拜访时,甚至还看到了他们为你做的长生牌位。」
说到最后似乎也是觉得有趣,语气里还带上些俏皮。
「长生牌位吗?」我低头无奈地笑了笑。
「民心所向,北疆的百姓很爱戴你,有些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微小如尘埃,但实际上却有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她攥了攥拳头,「父亲以前常说一个国家不仅仅只是君主,还是由千千万万的百姓组成的,要重民心,民心所向之处能开疆拓土,能保国家安稳无虞。」
「我到现在也觉得他说得没错,只是后来……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