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少夫人并不好当,家里管事的权力都在长乐郡主的手里,而长乐郡主,并不喜欢我。
她喜欢庶姐那样的,长相端庄,温婉大方,才华出众。
而我,长相明艳,眼尾总是带着勾人的妩媚,和我那个火辣明艳的娘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样子,一看就是狐媚子。
而且脑子还不好,看不懂她的风花雪月。
她总是说我没个样子,她讨厌我那张脸,不端庄不大方。
可是这又不是我能改的,我给脸上划几刀?那不行,我怕疼。
所以她常常挖苦我,在看到世子冷漠我的时候,带着怜悯的眼神赐给我余光。
我没在乎,我心眼大。
我嫁进来国公府,五年都没有孩子,郡主说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可是这不怪我,因为世子不和我亲近。
但是我不敢说,其实她也知道。
她给我立了好多规矩,要每日早起给她请安,然后伺候她用饭,还要给她抄写经书,再时不时做她想吃的东西。
我任劳任怨,也不觉得她事多,因为她除了麻烦点,刻薄点,爱挖苦人点,喜欢指使我点,其他都还能接受。
后来她可能也烦了,也就没有每天都挖苦讽刺我。
但她那怜悯的眼神,比起那些挖苦更加刺眼。
像刀刃一样一下一下地扎在我的心口,我常常痛得半夜惊醒,然后又强迫自己睡着,因为明天还要早起伺候我亲爱的婆婆。
我的第一个孩子,叫嘉仪,出生在燕和十六年,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她来自一个意外,那次顾祈醉了酒,和我在一起。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很爱她。
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因为这个孩子,长乐郡主头一回让我不用每日早起请安,还让我和她一起吃饭。
可能是我受的磋磨太多了,所以她突然对我好起来,我还有些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但是这个孩子难产了。
因为我看到了我庶姐,在顾祈的身边。
那也是一个冬日。
我已经怀孕八个月,即将生产。
我在楼上,看到了我的庶姐,她穿着淡色的衣服,和顾祈并肩而行。
小雪纷纷扬扬,两个人一同停下脚步,我看着庶姐温温柔柔地,将掉落在顾祈肩上的雪花一片片拂开,直到干净。下人们为他们撑着伞。
我突然就明白了长乐郡主为什么总是用那样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她是真的觉得我很可怜。
我站在窗边看着他们,郎才女貌,宛如天作之合。
我觉得自己很冷,很痛。
在连翘一行人的惊讶慌乱声里,我才慢慢低头,看到自己身下的液体,意识到自己羊水破了。
我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生下了我的孩子。
因为我,所以嘉仪落下了病根子,身体虚弱。
那天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了,一直没有力气,产婆一直鼓励我,提醒我别睡,用力,孩子快出来了。
我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了庶姐和顾祈在讲话。
但是我听不清内容,我快要睡过去了,我很困。
产婆催人给我灌了一碗参汤,说孩子还要不要了。
我清醒了很多。
不管怎么样,我都想要这个孩子。
在这天夜里,我生下了我的孩子,她叫嘉仪。
小名叫夏夏,因为我不喜欢冬天。
我的身子从此衰败了下去,哪怕我真的很想要亲手照顾我的孩子,我可爱的嘉仪。
我了解到,庶姐嫁的林家公子,一年前病逝了,庶姐离开了林家,顾祈将原本打算去道观的庶姐接了回来。
下人们夸世子爷有情有义。
在嘉仪两个月的时候,庶姐住进了国公府。
但没有名分,只说借住。
连翘和连月愤愤不平,觉得庶姐做得不对。
我却一直没有说话,身边的几个嬷嬷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将小嘉仪抱到我的面前,让我逗逗她。
我死的那天,和我娘生宋宴难产的那天一样,也是个寒冷又刺骨的冬日。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我讨厌冬天了吗,因为太冷了,那种深入骨血的冷。
顾祈来看过我,他总是沉默寡言,面向我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还是倔强地问他:「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站在那里,想过来,我制止了他。
他想说话,我却一点一点停止了呼吸。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灵魂,被困在了国公府。
我看着灵堂白花花的,大家都穿上了素服,我飘在半空中,思考黑白无常怎么还没来带我走。
我看到长乐郡主为我哭红了眼,真情实感。
她跟她身旁的嬷嬷说我苦。
但是她眼里那真诚的怜悯,还是让我觉得难过。
真的很苦吗?
我觉得也还好吧。
不过是花费十数年时间在没必要的人身上,不过是爱错了人,不过是错付了自己罢了。
我的孩子还没满一岁,她还不会说话,只会阿巴阿巴,时不时咧嘴一笑。
好可惜,没有听到她叫我娘亲。
我看到很多人来看我,我阿爹、我阿哥、我阿弟,居然还有虞月白。
他还是很漂亮,还是那样地清冷易碎,仿佛一件价值连城的孤品。
我飘到他附近看他,还是很漂亮,还是那样地清冷易碎,仿佛一件价值连城的孤品摇摇欲坠。他抬眼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能看到我。
但他左右扫了几眼后,又抿着唇看向别的地方。
我看到我庶姐穿着白衣,红着眼睛跟在顾祈身后,招待着各个来悼念的客人,宋宴看到她,立马走过去,连声安慰她不要太难过。
我看了几眼,毫不在乎地转头,继续盯着虞月白,直到他离开。
他走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他好高,又好瘦,好像比刚来将军府的时候还要瘦。
这人,都不吃饭的吗?
我死后的第四个月,听到庶姐说我阿哥请旨去了边关。
我就知道他肯定闲不住,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他不是读书那块料。
哪怕爹爹不想让他走这条老路,但他还是走了。
我以前总觉得他在开玩笑,打仗那么危险,他性格又那么大大咧咧,所以和阿爹一样总是催促他去书院上学然后考个什么京官当。
我现在才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也许是真的想去保家卫国。
我那个弟弟,和我关系一直都很一般,比起我这个嫡亲的姐姐,他更喜欢不是同一血脉却很关心他的宋扶月。
他大抵觉得在宋府只有他庶姐是唯一对他好的人。哪怕他的文房四宝都是我悄悄准备的,哪怕他弄坏的东西是我帮忙补好的,哪怕我送他的糕点都是我亲手做的。
他只会觉得我是假惺惺。
我死后的第二年,宋扶月正式进了国公府的门,成为了顾祈的继室,国公府的少夫人。
我听见那些下人们在私底下夸赞她孝顺公婆。
奇怪,我晨昏定省,日日听长乐郡主的安排和差遣都没有得到这种夸赞,庶姐只是在早饭时刻来请安就是孝顺有礼了。
让我有些惊讶的是,宋扶月进了国公府的门后,长乐郡主反而没那么喜欢她的样子,虽然没有像对我一样不客气,但对宋扶月也没有多热情。难道长乐郡主就喜欢得不到的那种?
我看到庶姐尽心尽力地照顾嘉仪,然后她的婢女教嘉仪叫庶姐娘亲。
若不是我亲耳听到宋扶月自己亲口说自己已经无法生育了的话,我还真的会和大家一样觉得她是真良善。
她医术极好,连她自己都说自己无法生育,那就是真的没法子了。
我看到她和顾祈锦瑟和鸣,被燕京城的人夸恩爱,夫妻模范。
我看到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吃年夜饭,岁岁年年。
我的灵魂被困着,我日日飘荡在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
我像是唯一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