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售票处的牌子早已经生了绣,因为潮湿,角落里爬满了黑色的霉斑和苔藓,老化的水管在淌着不知道从哪里漏出来的污水。
糖尾镇的镇长说:“现在没游客了,没人气,园子就自动长苔、长草了,门也生锈了,二十几年前这里可热闹了,那时候门票 3 元一张,多少人到处钻洞,逃票都要进来看一眼动物。”
镇长又摇了摇头:“现在公园免费,动物园也早没人看了,不过,是我也不看,好好地带孩子出行,没必要来看这些断手断脚、还很臭的老家伙,我早就让师太把动物都卖给山洲动物园,减轻她的负担,她不肯,只是年纪大了,她一人管不住那些大动物,早几年才把蟒蛇这类体格大只的转给了山洲动物园。”
“以前还是有很多人来庵子里上香的,现在庵子也没香火了,没人来了啊,全怪这些动物弄出的臭味。”
跟在镇长身边的,是承接了园区配套设施改造工程项目的负责人,他说:“设施和设备还是好更新的,主要是园区的环境治理,动物园里四处都是粪便污染,公园的湖里都是垃圾落叶,排水网如何设计,化粪池的位置,这些是项目的重点。”
桑渔让阮漫漫帮她撑伞,她蹲下来看了看售票处已经老化的水管,臭味扑鼻,像是动物的粪便也直接通过这条水管排放,她还不知道动物园现存的污水处理设施是什么样的,还有没有能用的设备。
桑渔往前走了走,听到了那边的笼舍里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师太在跟人说话。
商陆的声音挺有辨识度的,认出他并不难。
但桑渔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糖尾动物园目前正在改造期间,他来这边做什么?
“牙周没什么问题,是急性牙髓炎,牙髓暴露,蛀牙发炎了,已经蛀到神经里了,神经压高导致的牙疼,所以吃不下饭,性情暴躁,也比较消瘦,建议是摘掉牙髓,做根管治疗。”商陆的语气在涉及到他专业的时候,很平静,却不会显得冷漠。
桑渔自己就是一个要经常去看牙齿的病人,她既不喜欢牙医过于温柔,也害怕牙医太过冷漠,商陆这样的医生就很好,只和病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友好,却不过分亲昵。
商陆声音徐缓:“根管治疗跟检查都是麻醉状态下进行的,等晚一点,麻醉药散了,再给她检查咬合、吞咽功能。”
旁边还有另一个男声:“这还要带去拍个牙片么?现在大城市看牙,不都是先拍个片么?前几天我来给她看病,她就吃不下饭了,问过商阿公,也是说蛀牙蛀得太厉害了。”
“你麻醉打了多少剂量?”商陆忽然问道。
另一个男声道:“怎么了?剂量有问题么?以体重计用药量,不过我先给药了三分二,见已经进入麻醉状态了,就没再给药了。”
商陆声音如常:“不怎么样,她醒了。”
师太慌慌张张地喊了一声什么。
另一个男声道:“救命,怎么一脚踢的是我。”
桑渔和镇长他们往笼舍走了过去,叶子博嘀咕了一句:“师太已经喜欢动物到这种程度了吗?她看牙,都要在笼舍里啊?”
镇长也觉得奇怪:“昨天见到师太,也没跟我说,她今天要看牙啊?”
这个笼舍属于猕猴的,动物园里最多的动物就是这个品种的猴子,平时也是漫山遍野地放养,倒也不是不想管,是师太管不住,猴群太野了,笼舍的地上是刚扔的香蕉皮和食物的残渣,但现在只看得见一只猴子,师太正在安抚略显焦躁的它。
商陆穿着白大褂,更显得他身姿挺拔,他戴着口罩,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抬起了头,利落干净的短发下是他专注的眼神,他还戴着蓝色的橡胶薄手套,大概是刚处理完什么,正准备摘下手套。
他只看了桑渔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桑渔却还在看他,她早忘了两人昨晚的仇恨,只是想起了方棠对商陆的夸赞,说他最性感的地方就在于,他认真专注的模样,而他这种人也是难以接近的,因为方棠也和商陆认识十多年了,但他们俩的微信没聊过一句。
桑渔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讲的是牙医已经成为了年轻女孩的理想婚恋对象,在网络上也到处都能看到相关的话题,什么“有个牙医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体验”,什么“我感觉我爱上了我的牙医”,什么“牙医的温柔,无影灯下的深邃眉眼”。
作为一个看牙经验将近 20 年的“坏牙基因者”,桑渔从乡村赤脚牙医看到三甲医院牙医,从来没对牙医产生过职业滤镜,一看牙医弯腰靠近,她就脑袋一空,紧张害怕地闭上眼,张大嘴,只觉得自己像头嗷嗷待宰的猪,做完都不记得医生长什么样。
镇长看到了兽医谢骏,才明白:“骏仔,是在给动物看病啊?这是……牙医?”
谢骏说:“是商阿公的孙子,商陆,以前也在我们山洲读过几年书的,后来出国去了,刚回来。”
镇长问:“猴子怎么了?牙痛啊?”他觉得稀奇,“猴子都要看牙了,比我一老头过得都好。”
师太心疼地摸着猴子的头,说:“它已经 23 岁了,年纪大了,牙痛得咬不动东西,这几天都消瘦了。”
猴子刚被麻醉了,现在情绪还是比较暴躁,在师太的手下还比较温顺,但对着商陆和谢骏就显得狂躁凶横,一直冲着他们俩叫,目眦欲裂。
师太安抚好了猴子,要带大家去逛其他的笼舍。
糖尾动物园散发着动物的粪便和废水的混合味,动物们的笼舍也都很小,隔着生锈的铁栅栏,能看到里面的水泥地上都是常年累积的粪便和食物残渣的黑泥,便都是潮湿的,墙壁也难免发霉。
听到有人来的声音,动物们大都靠近了栏杆,好奇地往外面看。
师太有些不好意思:“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每天也都有认真打扫,不知道这个味道……”
桑渔安慰她:“没有设备,人工打扫得再认真,也难免有味道的,动物消化道内残余的物质会挥发臭味,而且早年的设计考虑到动物保暖,通风差,味道就会难闻。”
镇长也道:“师太你就放心吧,这次的项目也会更换动物园的基础设备,笼舍都会重修的,什么通风、污水、臭味都会搞好的。”
“现在没有多少动物了。”师太的声音有些低落,“我老了,他们也老了,福珠珠是以前那只很出名的七条腿残疾小猪,活了 14 岁去世了,松松是一只小松鼠,它被高压电线电伤了腿,被人送到园子里,只活了 5 岁,芝麻是一条蟒蛇,现在去了山洲动物园,石头是一只猕猴,一直陪着我,我得养它老,它不仅年纪大了,品种也普通,去了大动物园肯定没人照顾它,要是有人欺负它,可怎么办?”
桑渔他们跟着师太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笼舍,比起动物园,更像一个家禽养殖场,都是飞来飞去的母鸡、鸭子,还有豪猪和一直跑的小土狗们。
一只孔雀扑棱了两下,冲向了桑渔,桑渔吓了一跳,结果,它在她面前开了屏。
众人大笑。
师太抓住一只乱跑的母鸡,慢慢说:“我也知道味道臭,政府也让我关掉动物园,不是我不肯配合,我是心疼,它们年轻的时候都卖力赚过钱的,人不能没有良心,动物很单纯的。”
桑渔看过资料,环保局一直收到周边村民的投诉,味道臭,污染严重,两年前就想让师太关掉园子,也有考虑过执法队强制执行,但是,大家都想找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师太对这些动物付出了真心。
她笑:“它们都很乖的,吃的不多,现在没有游客了,正好跟我一样养老。”
她把自己的存款和庵子的香火钱都花在了这些动物上,好在还有一些爱心人士的捐赠,才能勉强维持动物园的基本运转,她每天负责打扫笼舍、锄粪便、喂养动物,这几年把大型动物都卖给了山洲动物园,她留下了老弱病残,又断断续续收养了一些流浪动物。
早年政府想让山洲动物园接管这些动物,但是师太不放心。
而改造糖尾动物园,又是一个不小的项目,得拉人投资,又得吸引游客,扶持糖尾经济,今年终于开启了项目,几方联动,糖尾镇的华侨投资,扶贫办牵头让村委会负责组织,试图重启糖尾公园的千禧年辉煌。
负责人说:“咱们啊,打的就是一个情怀,糖尾去年也在搞农家乐旅游,附近有漂流、采摘果园、钓鱼的,再顺便看看老动物园嘛,就是这个臭味,这个污水得好好搞。”
桑渔要去看化粪池和污水泵站加药装置、控制柜的设施,几人路过了一只矮脚马的笼舍,一身棕色的毛,小小的,很可爱,它看见师太,就探出头来,摇头晃脑的,要让师太摸它的脑袋。
桑渔看见它的前腿,是一截义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