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睿停了笔，问我知不知道他画的是谁？
我压下眼睫，垂下头去，说未曾见过。
「这是唐贵妃，她以前总爱哭，不过随便哄一哄就能哄好，很不叫人操心。」
他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没有出猎场的那档子事。
登基后他没什么耐心哄我了，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馄饨，只得到大把大把的金银玉器做安抚，外面的人以为我得宠，然而我明明白白晓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变了，萧承睿没以前那么爱我了。
我为着这件事情和他吵过架，可是越吵，他来我这里的时间就越少。
「一个女人倘若在一个男人面前哭，定然是希望能被他哄一哄。看来贵妃娘娘，很是爱慕陛下呢。」
我如是说，萧承睿的笔顿在空中，半晌滴下一滴墨来。
我们都知道，唐笑笑后来不在萧承睿面前哭了。
她放了一把火，把这场情爱烧干，只留下一片绝望的废墟。
良久，萧承睿道：「花荣，陪朕出去走走。」
满芳汀旁的山兰亭，阴凉偏僻，素日少有人来。我也是偶然一次和萧承睿忙着避雨，才匆匆来到这个僻静的小亭。
当时四周飘着白蒙蒙的雨雾，树木、亭栏都被朦朦胧胧的青烟笼罩，萧承睿打发了随行的宫女、太监回去取雨具，一时天地茫茫，只剩我们二人。
春雨潇潇，我一时起了玩心，脱了鞋袜，跑到雨幕里去踏水。
可惜没玩一会就被萧承睿抓了回去，他黑着脸从我袖口处拧下一把水，我赶在他开口训斥前，踮脚为他印上一个湿答答的吻。
百炼钢也怕绕指柔，那天我缠着要让萧承睿背我回去，他不大情愿，皱着眉说堂堂一国之君，像什么样子。
我便软了声掐着嗓子求他，只背一小段，没人处的一小段就好。
最后他到底还是背了，我伏在他肩头，一手撑着他的外袍躲雨，一手拎着我的绣鞋，觉得我们俩就像一对普通的凡俗夫妻，幸福简直要把我冲昏过去。
可是萧承睿倏忽放开了背我的手。
我没有防备，重重地摔在地上，沾了满身的泥。抬起头来，看见孟婉秋带着她皇后的仪仗，沉稳地站在道路尽头，我和干燥整洁的孟婉秋比起来，云泥之别。
我是将军府的嫡女，因为喜欢一个人沾了满身尘埃，掉在地上，被人随意轻视。
事后萧承睿补偿了我很多衣裳首饰，还把山兰亭单独赏赐给了我。
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再去过那里了。
没有想到，重活一世，我又被萧承睿带到了这里。
回忆这样痛楚，我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顺手折了一段桃枝簪在发间，同萧承睿道：「皇上，臣妾走得有些累，你能不能背背臣妾？」
他的眼睫轻颤，神情带着犹疑，像是遇见故人，却又不敢上前相认。
我就是要让他觉得像，让他时不时就想起唐笑笑，让他永远记得他辜负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女人。
这回他答应得很爽快。
不出半日，阖宫上下都会知晓，皇上背着新来的花答应走了好长一段路。
我想我是该同上次一般欢喜的。
我快要做成想做的事情了，应该比上次还要欢喜。
可是我欢喜不出来，我伏在他背上，觉得自己沾了满身的泥，这泥浆又脏又沉，将我紧紧裹挟在其中，直至拖入深渊。
这天晚上，萧承睿来棠梨宫过的夜，半夜里他睡得不安稳，半醒半梦叫了笑笑的名字。
我覆上他的眼，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
我是花荣。
5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萧承睿已经去上朝了。
他身边的怀恩公公送了一大堆东西来，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如意捧着那些珠光宝气的锦盒到我枕边，我随意看了一眼，让她拿去和宫里其他下人分了。
如意惶恐又不解，跪在地上，不敢要御赐之物。
「那便丢出去挖个坑埋了吧。都退下，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拉上被子，疲惫地翻了个身，就着晨光入眠。日光太强烈，晒得人眼皮上红红一片。
像极了朱雀宫的那场大火。
我用手捂住眼睛，没让里面淌出来的水渍弄脏枕巾。
因为有那么一点若有似无像唐笑笑，花荣很得宠。
每回见萧承睿，我都要涂上春色的唇脂。
耳鬓厮磨时，萧承睿问我，为何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我假意羞涩，小心翼翼地吻上他的唇。
「这是臣妾用春日花泥调的口脂，皇上可还喜欢？」
萧承睿把我搂进怀里，说我要给我升位分，我拒绝了。
他问：「可是嫌贵人太小，直接封嫔位如何？」
我垂下眼，用手捂着眉上原本有粒小痣的地方，温温柔柔道：「臣妾爱慕皇上，可惜没有生得足够好命，能做皇上的妻子。既然如此，做个答应，能常伴皇上左右，便心满意足了。」
上次嫁他说的是委曲求全的话，这回我确实是不大在乎位分了。
晚些时候萧承睿传旨叫我去御书房，我乘步辇去找他，被怀恩公公客客气气拦在外面，说是皇后来寻皇上，需稍等片刻，我道无妨，心平气和地站在夜风里等，等到最后，御书房的灯熄了两盏，怀恩面色尴尬地过来禀告，说是皇上劳累，已在偏殿歇下了。
我礼数周全地同怀恩告辞，什么也没说。
如意到底是个小丫头，吹了半宿冷风，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噘着嘴，扯着袖口生闷气。
我揉揉她的头，打趣道：「别扯了，再扯下去，别人要说咱们棠梨宫的丫头连身好衣裳都穿不起。」
「小主不生气吗，明明是皇上先找的小主。」
我生气啊。
可是我早被教会爱情里没有先来后到了。
6
孟婉秋有孕不能侍寝，宫里也没有了以前那个跋扈的贵妃唐笑笑，后宫里开始渐渐躁动起来。
皇上自有钟爱的女子，可在他那个位置，一生总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三月悄悄过去，咸福宫的莺贵人那里传出了好消息。
我去送贺礼的时候，恰巧皇后和萧承睿都在。
我盈盈一拜，把特意挑的送子观音呈上去，故意说道：「皇后娘娘有了子嗣，莺姐姐也有了身子，花开并蒂，真是天大的喜事，只是不晓得荣儿有没有两位姐姐这样的好福气。」
萧承睿正在兴头上，眼神落在我身上，出言打趣道：「你也是有福气的，急什么？」
孟婉秋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勉强起来。
果然，没再说几句，她就推托身子不适，说要回去休息。
莺贵人的事无疑给了后宫一个信号，群芳争艳，一时好不热闹。
过了几日，宫中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南国使臣。
南国派来的使臣是他们的二皇子宋秦，听说这次要来个把月，谈完两国互通商贸的事情再走。
我此前从未见过南国人，只听闻南国人尚文，身体瘦弱，故而兵马不强，却没想到宋秦是个眉眼很锋利的男子。
他带来了南国的瓷器和茶叶。
以及，一个美人。
听说是南国君主便寻天下，特意送来给萧承睿解闷的。
当着南国来使的面，即便他不想收，也不好直接退回去。何况这个美人身材曼妙如三月杨柳，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萧承睿当场给她封了个贵人的名头。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新来的美人身上，只有我关注着孟婉秋，我瞧见她失手碰翻了一个酒盏。
我没有争春的心思，大部分时候，我窝在棠梨宫，自顾自地捣我的花泥。
春日苦短，花泥不易得。
我总要多备一点，才有足够多的口脂去用。
可是我没想到会在御花园遇见宋秦，他执玉萧立在一片杏花下，长身玉立，潇洒得很。
见着我，他说：「故人别来无恙？」
一点淡淡的杏香从他身上传来，我眉心一跳，那晚的黑衣人，是他？
我自有血海深仇要报，他要做什么，我管不着，只求别牵扯到我。
淡淡应酬几句便要走，宋秦叫住了我。
「有道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鲜花汁液多有毒，娘娘采花时，还是带上护甲的好。」
我低头一看，指甲尖处泛着淡淡的青色，是中毒的迹象。
我把指甲攥进手心，面无表情地回道：「多谢。」
不知哪里有消息传出，皇后这一胎怀得不大顺畅，安胎药一碗碗灌下去，即便有皇上贴身伺药，也总不见好。
我原本也没当回事，可是有一天去给皇后请安，隔着墙，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起了争执。
孟婉秋的声音又尖又厉。
「唐笑笑走了，又来了花答应、莺贵人、南国美人……一个又一个，萧承睿，你怎么可以在我孕期出轨？！」
「你要朕怎样，为你遣散后宫吗？」
「有何不可！你许诺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朕是皇上，朕的诸多不得已，你体谅过吗？」
「我体谅你，那谁又来体谅我！和离！我要跟你和离！」
屋里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再听下去已是不妥，我同身边面色尴尬的如意微微一笑。
「看来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咱们就先回去吧，改日再来向皇后请安。」
无端听了一场墙根，如意有些惶恐。
「娘娘，什么……什么是出轨呀？」
「出轨，我也不知道。」
可是她孟婉秋嘴里怪异的词语还少么，她常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那……娘娘，皇上会和皇后和离吗？」
「不会，自古以来，还从未听说过帝后和离。」
皇宫是什么地方，只要进来了，除非躺着出去，哪能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
孟婉秋，这个皇后，你当的后悔吗?
7
孟婉秋和萧承睿终究没有和离。
皇后被禁足养胎。
帝后不和，有人跃跃欲试。
花荣不争不抢，成了后宫最得圣心的那朵解语花。
南国尚文，大梁尚武，也不知是哪个大臣想出来的好主意，要在马场里举办一场击踘。
明年上说是交流一番，内里比的却是两国的颜面。
萧承睿是不可能亲自上场了，宋秦却亲自换了骑装上阵。
剑眉星目的男子，墨发高束，长腿松松跨在马上，挑眉而笑时意气风发。
我听见帐内有女眷低声惊叹。
他长得太过好看，若不是别国人，只怕要被小娘子的手帕扔个鼻青脸肿。
宋秦的骑术很好，策马飞驰时有一刹那叫我想起十七岁时教我骑马的萧承睿。
我惊觉自己已经这样老了。
倘若现在给我一匹马，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去骑。
这场击踘南国输得恰到好处，给足了萧承睿面子，宋秦趁热打铁，为比赛添上一份彩头。
他送上的是一只极罕见的水晶杯。
水晶杯晶莹剔透，往内倒入液体时，会折射五彩光线，仿佛杯中盛满了阳光。
萧承睿龙颜大悦，召来怀恩，一时兴起：「把这个杯子送去给贵……」
最好的东西，向来是送去给贵妃的。
可惜贵妃已经不在了。
萧承睿话音一顿，黯然继续道：「送去库房。」
宋秦却少见地插了话：「皇上说的，可是唐贵妃？」
「正是。」
「皇上日思夜想……当真是天妒红颜呢。」
他的语气轻轻的，看似真心实意在惋惜，我却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嘲弄。
这个人……为什么？
我不作声色绷紧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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