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之初,他特别忙,早出晚归,有时烂醉如泥。
他高价请了月嫂,照顾我和明心,我却不太放心,更不敢让妈来照顾。
产后,我明显觉得自己状态不对——有时看着明心稚嫩的脸,我爱,也恨。
她熟睡时,我偶尔觉得她脆弱,细细的脖子禁不起轻轻一扼。
她号哭时,我偶尔觉得她恐怖,她曾寄生在我的身体里,吸食我的血肉,滋养柔软的头发,和坚硬的指甲。
有时哺乳,她躺在我怀中,我出神地望着窗口。
付凯丞喜欢好视野,29 层的落地窗,半个城市尽收眼底。
我却想抱着明心跳下去。
怀中散发出尿布的异味,明心大声哭起来,床头定好的闹钟大叫着提醒我该吃营养素,快递员在敲门,但明心还在吃奶。
胸部很痛,我像是一瓶堵塞在吸管里,没有生命的饮料。
我死死地盯着那扇窗,长久地凝视着死亡。
可我狠不下心——我和明心是付凯丞的一切,我们死了,他怎么办?
偶尔他应酬回来,会抱着我,轻声呢喃。
「宝宝,没有你,我打拼这一切,都没意思。」
他创业还算成功,但也越来越忙,本来就有胃病,应酬多了,就更严重。
我不应该再不懂事,给他添堵。
我不应该再不知足。
说起来很可笑,生下明心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一只没有锚的船。
原生家庭早已不是我的港湾,婚姻的潮水又已经将我推得太远。
偶尔,在这压抑又安稳的日常里,我会从手头的事中突然惊醒。
好像刚把明心的纸尿裤换好,天就黑了。
好像刚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付凯丞就回来了。
好像刚洗完最后一只碗,一天就结束了。
惊醒时,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可怕的是,当我回头向后望去,明心又打翻了辅食,各种玩具铺了满地。
付凯丞就在这时推开门,看见一室狼藉,叹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收拾。
我像个罪人,在他身旁唯唯诺诺:「你去吃饭吧,我来收。」
「不用,我来收,你去休息。」他轻声说,眼睛却不看我。
我更怕了:「你去吃饭吧……」
「吕妍,饭在哪儿,你煮了吗?」他抬头,茫然地看着我。
而我,我望着没插电的电饭煲发呆。
「对不起,我马上去煮。」我说。
「你别说对不起,吕妍,我没怪你。」
「你叫我什么?」
「吕妍。」
「你以前都会叫我……」
「吕妍,清醒点,你当妈妈了。」
他冷静地打断我,走到厨房,拆开一包速食便当扔进锅里。
偌大的豪宅里,只有锅子咕嘟咕嘟在冒泡。
气氛压抑得让我窒息。
我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没回头:「别乱想,你去休息吧。」
沉默中,明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付凯丞关了火,兑好奶粉,去哄孩子。
明心刚出生时是喝母乳的,不过后来,因为我情绪不好,怎么也不下奶。
换成奶粉后,她食欲不振,总是哭闹。
我大步走到他身后,不受控制地抢过奶瓶:「付凯丞,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诧异地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我崩溃大喊:「孩子是我生的!我想给她喝什么就喝什么!」
明心哭得声嘶力竭。
付凯丞表情压抑,却没有喊:「你吓到孩子了……你去睡吧,宝宝,你去睡吧。」
我不想睡!我不想睡!
或者,其实我想一直睡……
不再醒过来!
我蹲在地上,崩溃抱头,咬牙发抖。
手从鬓角滑下时,指缝里,是一团团乱糟糟,毫无光泽的头发。
我神经质地伸手,用力摸向自己的发缝,那里干瘪,又稀疏。
我说付凯丞,你看,你快看啊!我是不是病了?
我一定是病了,我生病了啊!
可他抱着明心安抚,直到哭声渐停,才抬起头来看向我。
他说:「宝宝,你真的要把我逼死吗?」
我不知道,我好痛苦。
或许从一开始就全错了,我不该做妻子,更不配做母亲。
仔细想想,付凯丞是努力缓和过我们的关系的。
出月子后,他曾几次想跟我亲热,尽管眼中兴致全无。
我的肚皮松垂,妊娠纹顽固如旧。
我的胸部红肿,涨出可怖的血管。
我不敢让他靠近,我觉得我浑身都散发着恶露的鱼腥味,连我自己都想要作呕。
偶尔咳嗽,或是突然打喷嚏,我甚至会漏尿……
那时,我只能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躲出去。
他怎么会对这样的身体燃起情欲?
付凯丞的手抚过我稀疏干枯的头发,就似曾经。
他安慰我:「对不起宝宝,不是你没有魅力,是我太累了。」
我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是个拙劣的骗子,蹩脚的演员——我的身体失去了女性魅力,他的眼睛这样对我说。
有时我会想起恋爱之初,那时,其实我没那么爱他。
从一开始,我并不深爱付凯丞。
是他太优秀,对我太好,攻势又太猛烈,我才愿意答应他的追求。
但如今......
如今,没有美貌,不再年轻,考研失败,从未工作的我,却成了只能攀附于他的菟丝花。
跟他在一起时,我的想法多少有些功利,斟酌利弊,才确定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那时我以为,我会考研上岸,借他的力找到一份好工作,收获殷实的家境,和美满的家庭。
现在看来,好歹殷实的家境,和美满的家庭,是初见雏形。
于是,在每一个该问自己究竟爱不爱他的夜里,我改口问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
那次吵架后,我去看了医生。
结果不出我所料,是产后抑郁——我不是文盲,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产后抑郁这回事,我还是知道的。
只是,像我这样手心朝上,仰人鼻息的女人,实在没脸给打拼事业的丈夫添麻烦。
明心周岁时,付凯丞的公司也步入正轨。
周岁宴回来,我们的感情有所回温,我向他道歉,说不是故意无理取闹,只是病了。
他还是那样,很温柔:「我也有错,宝宝,是我不够关心你。」
随后,他送了我精心准备的礼物——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双精致的皮鞋。
他说:「宝宝,下周公司晚宴,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我有些局促地往后躲,「不了吧,不想给你丢人。」
「乱说,我付凯丞的太太,当然是艳惊四座。」
听了他的话,我鼓足勇气,换上那条裙子。
背后拉链拉到三分之一,卡住不动了。
腰间的赘肉被绷紧的布料箍住,镜子里的我,臃肿,蜡黄,邋遢,憔悴……
付凯丞捏了捏我的肩:「没关系,宝宝,是我没注意到你尺码变了,你脱下来,我拿去换。」
我如获大赦,急匆匆想扒下裙子,像是要脱下烙铁制成的舞鞋。
褪到腰间时,那裙子唰的一声,崩开了线。
我茫然地愣在当场,像是被人光着身子扔在了大街上。
这条裙就以这样滑稽的姿态卡在赘肉上,吊牌耷拉着,售价两万九千元。
M 码。
刚恋爱时,我穿 S 码的牛仔裤,还要扎腰带。
我攥紧拳,咬着牙把裙子硬生生扯下,把这片价值三万元的破布,和我的尊严一起丢在地上,用脚乱踩。
几年后,我也是这样把烟头丢在他墓前,用脚乱踩他的坟。
最终那场晚宴,我没有去。
我不敢去,也不配去——如今的我,这个臃肿,蜡黄,头发稀疏,面容憔悴的女人,怎么敢出现在英俊挺拔,事业有成的付凯丞身旁?
我像是这豪宅里的外人,与他的豪车格格不入,走在他富丽堂皇的公司里,就像是临时聘来的保洁……
要是真站在他身旁,我既不是他优秀的女伴,甚至,也不是他漂亮的胸花。
我是他体面人生中唯一的不体面,是他上不得台面的话柄。
晚宴当天,我在家带孩子。
付凯丞刚淘汰了一只 iPad,我正好拿来给明心播动画片。
她第一次见这稀罕玩意,捧着看个没完。
其实,如今过了一年多,我已经想不起当初对明心的那种「爱恨参半」。
医生说,人的本能会驱使我忘记痛苦的记忆,忘记那种扭曲的恨,而激素则会放大我的无私。
也就是人们口中的「母爱」。
听起来,真美,像一朵雕在女人骨肉上的花。
但也的确,明心在我眼中越来越可爱,甚至,快成了我人生的指望。
我总是很惦记她,恨不得每天都要拍照,记录她小小的手脚,今天又长大了没有。
朋友圈里,她的照片越来越多,点赞却越来越少。
这么一想,跟我有联系的老朋友已经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