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亲生得很美,可惜她只是个舞姬。
在大齐,舞姬是最低贱的,无论舞艺多么出众,也只是王孙子弟的玩物罢了。
那年除夕夜宴,娘亲为帝王献舞。
她一身朱红纱衣,水袖流动,腰肢款摆,从宴客的大殿跳进了帝王的寝宫。
正文:
第二日,娘亲成了大齐皇室的一个小小宫嫔。
帝王当然是很喜欢娘亲的,喜欢她白皙的皮肤,姣好的容颜,柔软的腰身,最喜欢的是她翩翩起舞时光彩照人的模样。
可惜,娘很快怀上了我,她不能再跳舞了。
有孕的妃嫔不得侍奉帝王,何况皇室不缺子嗣,后宫不缺美人,娘亲身份又低贱,很快就失了宠。
十个月后,娘亲在一处偏僻简陋的宫殿里,挣扎了一天一夜,才终于生下了我。
据说我刚出生时瘦弱伶仃,哭叫声和小猫儿一样细弱,差点就养不活。
而我的出生,没有给娘亲带来多少好运。
大齐皇子都有十几个,公主就更不值钱了。
娘亲微薄的份例,在拜高踩低的后宫中已经是杯水车薪,再养活一个我更是捉襟见肘。
身为皇帝的女儿,当朝帝姬,我自然也是有份例的,可层层剥削下来,到娘亲手里的不过分毫。
所以她刚出月子便开始为生计发愁「宁芷帝姬……」她笑声愈大愈是讽刺,最后又缓缓归于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样的皇后是我从未见过的,比之前的阴狠更让我害怕。
。
皇后是后宫之主,但她眼里只有自己的一双嫡子女,对我娘这样的小嫔妃不会照拂半分。
而其他的宠妃大多出身高贵,对我娘一个以色侍人的更是瞧不上。
娘亲没有办法,又去了曾经教授她舞艺的宫中教坊,求了那里的管事嬷嬷,允许她教导新选上来的小舞女,换些银钱过活。
彼时娘亲失宠已久,后宫的美人层出不穷,我们母女俩早就被皇帝抛之脑后,也就无人注意娘亲的行踪。
她一个月去教坊三回,剩下的日子要洗衣缝补,还要做些绣活托宫人出去换钱补贴,这才勉强让我衣食不缺地长到了七岁。
可是,点灯熬油的日子,辛苦与疲惫,心酸与煎熬,渐渐拖垮了娘亲的身子。
她先是淋了一场雨,得了咳疾,后越来越厉害,最后卧床不起。
最终,在一个星月黯然的夜晚,娘亲撒手而去。
那时她已到弥留之际,双眸却分外的明亮,痴痴的望着门口的方向,但那里门可罗雀,只剩一片荒芜的杂草。
「三郎……」
「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
「你说最爱看青儿跳舞,为何再也不来了呢……」
她痴痴地看着,轻声地呢喃,所有的失望与愁苦皆化作眼角的一滴清泪,落地无声。
2
娘亲的离去在偌大的后宫中掀不起丝毫波澜。
苏姐姐带着我去求见皇后娘娘,跪求娘娘给仪贵人一场体面的丧事。
仪贵人,是我娘的封号,是帝王赞她仪态万千的美誉,是娘心底最欢喜的过往。
可娘忘了,似她这样的贵人,宫中有数十个,都不过是源自帝王的一时兴起。
皇后是不耐烦见我们的,她抬抬手便有宫人上前要把我们架出去。
我那时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仗着个子小,灵活的躲开宫婢的手,扑倒在皇后脚下。
「娘娘,求您了娘娘……」
我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就见皇后嫌恶的皱起眉。
「唔,你是谁呀?」
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姑娘,在这时进了门。
她穿着华贵精致的纱裙,脖子上挂了一个汉白玉的项圈,步履轻盈,很快就迈过我,依偎在皇后身边。
一见到她,皇后眼角的不耐烦顷刻消失,只余下满眼的温柔慈爱。
就像我娘看我时的眼神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皇后的嫡出女儿,大齐最尊贵的宁辉公主,我的嫡姐,许若竹。
那是我和嫡姐第一次相见。
她高贵如云中月,我狼狈如地下泥。
那一刻如此,这一辈子,都是如此。
3
嫡姐被娇惯着长大,却不失善良的本性。
那日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帮我求了情。
她的一句话,比我和苏姐姐哭求一个时辰都管用。
皇后简单两句话,我娘终于不必草席裹尸。
管事太监经过吩咐在我娘曾经的寝室设下小佛堂,也安排了低位不得宠的妃嫔前来守灵。
虽然很是简朴,到底让娘亲安稳下葬了。
我身为公主,不能为娘亲披麻戴孝,苏姐姐便用一双巧手为我编了些浅色的络子带在身上,以表哀思。
苏姐姐是娘亲的贴身宫女,只比我大十岁,是看着我长大的,是娘亲走后和我最亲的人。
她摸出娘亲留下的不多的银子,去御膳房托了同乡的一个小宫女,亲自下厨,蒸了一碟子栗子糕。
我看着热腾腾喷香的糕点,馋得直咽口水。
苏姐姐却只肯给我一小块儿。
她看我捧着糕点吃得狼吞虎咽,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子,「公主等会儿将这些给宁辉帝姬送去吧。」
我不解:「为什么?」
「宁辉公主心善,又是公主的嫡姐,理应亲近的。」
我当时还太小,不懂苏姐姐眼中的深意,但却本能地听她的话。
于是,我捧着碟子,懵懵懂懂地叩开了玉竹宫的门。
嫡姐午睡刚醒,见到我露出个笑来。
她不嫌弃我穿着简陋,高高兴兴地将我拉到她的小榻上并排坐下。
这样的热情与温和,极大的减少了我的紧张和局促。
我献宝一样捧上栗子糕,我最爱吃的点心,想请嫡姐尝尝。
而她身边的一个年长的宫女皱起了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殿下……」
嫡姐一个眼色止住了她的话,和善地捻起一块儿糕点送入口中。
她笑着眯起眼,「嗯,很好吃呢。」
交谈中,我才知道,原来嫡姐与我同岁,只大了几个月,只是我太过瘦小,和她站在一起像是小了好几岁一样。
嫡姐被她的母后保护得很好,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宫中的险恶,在听说我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时,她愤愤地拍了桌子。
「这些大胆的奴才!简直岂有此理!」
有她这一句话,我与苏姐姐的日子终于好过起来。
而我也有些模糊的明白了苏姐姐的用意。
娘亲逝去,年幼的我只有攀附上另外一株大树,才能在复杂的宫廷生存下去。
而我单纯善良的嫡姐,就是最好的依靠对象。
4
托嫡姐的福,我终于也有了上书房进学的机会。
教导嫡姐琴棋书画的夫子,每一个都是当世大儒,是皇后费心请来的,除了她的一对儿女外,其他皇子公主都没有资格。
嫡姐得知我身世凄惨,起了恻隐之心,求皇后娘娘也把我加进去。
那大齐最尊贵的女人,淡漠地瞥了一眼瑟缩低头的我。
「好啊,阿若喜欢就好。」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种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嫡姐喜爱的一只小猫小狗一样。
不在意,所以仁慈。
进学第一日,我听得无比认真,努力将夫子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我十分珍惜这个能读书认字的机会,却忽略了苏姐姐担忧的眼神。
或许是勤奋所致,我虽然基础很差,但学得很快。
半年的时间,已经赶上了嫡姐一年所学,尤其是在琴画等风雅之事上,我似乎格外有天赋。
那一日,夫子教习了新的琵琶曲,我只听了一遍,便可磕磕绊绊的演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