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缘何叹气?”喜哥儿问。
温婕妤捏捏他的羊角发髻,叹道:“近来还想姨娘吗?”
喜哥儿抿抿唇:“姨娘是找不回来了吗?为什么祖母不肯再去找一找?兴许再找找,就能找到了呢。”
温婕妤搂着他:“可能有一天,她就自己走回来呢。”
施家的花园这日只有姐弟两人消磨时日,赵安人家却是热闹沸然,园子里架起了花架,摆了数十盆名贵菊花,绿衣红裳,墨羽白裘,国色天香,很是喜人。
赵安人对施老夫人很是一番感谢:“有不少盆,都是贵府送来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请大家喝杯酒,图个乐子。”
施老夫人知道萧方衍有意结交赵家,倒是未提过送菊花的事儿,忙笑道:“我们这等俗人,哪里能赏花,这花儿正配安人这个园子,添雅加妆。”
一众妇人玩笑取乐,又见张夫人迟迟才来,只携着大儿媳张兰,赵安人诧异道:“如何不见我那侄女?”
张夫人脸色也不太好,勉强笑笑:“她这几日身子沉,不爱动弹,在家歇着呢。”
原来自中秋节那日吵闹后,杜若驱赶了腊梅,和张优大吵一架,夫妻两人早已分屋而睡,杜若每日里只在屋里闷躺着,一日三餐差遣杜鹃去厨房取,也不耐烦再扮个好儿媳,停了晨昏定省,因今日赵安人宴请,又是杜若的舅家,少不得要她出来应酬,杜若只是不肯,张夫人劝了半日,也是一肚子气,看着时辰不早,只得自己带着大儿媳张兰出门。
张家园子已修葺的七七八八,砍了一爿绿树,又挪走了半爿山石,挨着原先墙根建起了几间卷棚,翻整了几间旧屋,花园里山景水势造的跌宕起伏,围幕一撤,在凉亭一望,只觉视野开阔,一扫以往的繁芜和杂乱之景。
张夫人对此甚是满意,对况苑大大夸赞了一番,先结了工钱,只是还剩着一些边角修饰,况苑还带着人在张家做工。
杜若躺了大半日,正起来松散松散筋骨,听见窗外有人喧闹,原来是造园子的佣工们正在斫窗前的含香树,隔着窗子喊住佣工:“你们好好的砍树做什么?”
她这几日头晕心烦,早忘了早前说的主意,佣工们一愣,拜了拜:“不是夫人指派,说要清园子里的杂树么?”
“不必了,你们快走吧。”
佣工们只得收拾工具出去,况苑正在园子里督工,听得杜若这个说辞,自己往杜若的院子里来,只见半遮半掩的树枝后,身姿妙曼的女子松松的挽着个髻,穿着一身白衣,正临窗摘着窗前的枯黄叶片。
他站在她窗下,仰头望她:“这片花木挡着屋子,筛不进日光,二嫂嫂不修整了么?”
她许久闷在屋内未见他,再见那双莹润生动的眼,镇定又稳重,好似什么事情都不过尔尔的模样,只觉心内的烦躁之意也消退了几分,想了想,只道:“那把多余的树杪修一修就可,别动它们,这树梢里,还落着好几个鸟儿的窠。”
况苑点点头:“也罢。”亲自拎了一把斧来,度量光影,将密集的木杪砍去,落了满地的树梢枝干,最后拍拍身上的灰:“二嫂嫂赏我一杯茶喝。”
屋内陈设都被杜若摔的七七八八,还未添置起来,只有自己喝茶的一只旧杯子,她想了想,斟满茶水,绕出屋子,走到被含香树掩映的游廊,隔着美人靠将杯子递给他。
况苑欣欣然接过茶杯,捏着杯子,一饮而尽。
她接了他递过来的空杯,转身就要走,却有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探过美人靠的缝隙,捉住她一点轻飘飘的裙摆,攥在手中。
她被拖住走不开,身体趔趄,跌坐在廊凳上,低头去看,见他的眼黝黑莹润的眼,针芒外放,肆无忌惮的盯着她。
杜若的心微微颤颤。
“放手。”她低喝着去扯他手中的裙摆,“你疯了不成。”
“二嫂嫂近日心里不痛快么?”他看着她,只不肯放手,“脸色瞧着也不甚好的模样。”
“和你有何关系。”她伸手去拔自己的裙,纹丝不动,看着他的眼只觉惴惴不安,又觉此情此景恐惧又可怕,逼不得已伸出一只脚去踹他。
呀!脚上还穿着一双水红的软底睡鞋,被他眼疾手快的捉住,弃了裙角,只攥在那只睡鞋在手里,宽阔若蒲叶的五指用力揉搓,搓的她心田发烫,脸颊生霞。
“况苑,你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她目光莹莹,怒倒不像怒,像哀求。
况苑耸肩笑笑,松了手,转身离去。
杜若掂着一只脚,只觉被他攥的发麻发酸,怔怔的走不得路,扶壁站了半晌,才慢悠悠的回了卧房。
某一日家里突然清净下来,杜若出房门一看,花园崭新,粉墙黑瓦,彩漆新绘,原来那人已将活计都干完,不声不响离了张家。
九月初十,萧方衍带着十几辆大车回了江都,此次他在金陵盘桓近二十日,带回不少时兴货物,也带回了家里两个妹妹的一些嫁妆和两张拔步床。
圆哥儿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让巧儿偷偷给她捎了个小条,他不好过问她的嫁妆,只是觉得欣喜,岁末将至,她的嫁妆都已妥当,只等着明年初他的院试,若是能中,她就是秀才娘子,往后还是举人娘子,至少要进士娘子,才配她这张拔步床的心意。
温婕妤看着信微笑,回他,专心念书。
她的嫁妆暂时收在王姨娘原先的屋子里,温婕妤也去看过,满满占了一屋,该有的都有了,剩余些衣裳被褥,家常小物,都是自家铺子里有的,留着明年开春再备。
云绮在一旁同萧方衍道:“以后我也要二姐姐这样的嫁妆。”
萧方衍慢声道:“那是自然,二妹妹有的,三妹妹都有。”
温婕妤去给他敬茶,真心实意谢谢他:“多谢二哥哥。”
她见萧方衍的次数更多了些,有一日去见曦园问他:“新近买了本卫夫人的字帖,临摹的不好,想起昔年大哥哥临水洗笔的情景,大哥哥得空可以教我写字吗?”
他看了看她,柔声道:“自然可以。”
昔年吴大娘子生病,常坐在竹椅上,腿上搭着条薄被,在见曦园内晒太阳,萧方衍执笔站在一旁石桌练字,写完几张宣纸,就在见曦园的活泉洗笔,温婕妤在园子里玩耍,若看到流泉里夹着墨水,就知道自己的大哥哥和自己隔着一道墙。
他现今已不太看书写字,几方砚台都已冻住,唤紫苏去研磨,又唤青柳裁纸,日光软绵,正是大好秋阳,两人就在外头的石桌上,她执笔写字,他端着茶盏在一旁教导。
卫夫人的簪花小帖清秀灵动,她学文写字的时间不长,字写的不算好看,云绮是自小跟着萧方衍读书的,比她强了许多,如今只能跟喜哥儿比比。
萧方衍看出了她的门道,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端平放稳,别看走笔,要看字。”
“你要心里有字,才能写的出来,不必一味苛求一样,形神相似,神比形还重要些。”
凭心而论,他的确是极聪颖的人。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颈项间,墨笔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他握笔很稳,攥的她的手颇紧,横竖撇捺,游龙走蛇,那字渐渐脱了卫夫人的风骨,沾染上他的秉性。
“哥哥学问这么好,为何不能再继续念书呢?”她轻声问他。
“书有什么好念的,登科出仕,大半者都是为名为利,我何必寒窗十年,舍近求远呢。”他专心致志教她写字,“凝神。”
她站在他身前写了几行,又低声道:“赵安人家的那个沈嬷嬷,她她和祖母论起佛法因果,祖母说要请赵安人来家游园子请沈嬷嬷一道来说佛法。”
萧方衍看了她一眼,温婕妤也默默看着他,眼里有些慌乱:“那个沈嬷嬷,是认识我的么?”
“她曾经抚养过你几年,还记得你,只是不敢认你。”萧方衍道,“她在庵里养了十几年的孤女,那些女孩最后都辗转卖到了风月之地,后来被人揭发,她逃了出来。若是此时把你认出来,或者你认出她来,告到官府里,她怕也是要吃官司的。”
她手微微发抖,被他握紧:“这种道貌岸然的禽兽,披着袈裟行善事,背地里却贩卖幼女,这种人,怎么可以好好的活到现在呢”
温婕妤咬唇:“大哥哥,有没有别的法子让她自食恶果,为庵里那些苦命的女孩儿报仇雪恨”
萧方衍注视着她:“苦命的女孩儿也包括二妹妹么”
她怔怔然看着他,忽然落下两滴泪来。
他看着她的泪微笑,伸手抹去,低声笑,“妹妹是想要她死么?这可要仔细谋划才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