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诧开口:「你……你能看见我?」
这屈晏子却并不答话,只是缓步往前走。
虽然是缓步,可是他的速度极快。七扭八拐走了几处幽道之后,方才停下来,回眸冲我含笑道:
「到了。」
面前停着的,是一座古宅。
这古宅之外,便是大丞最为繁华的主街道。
可是我往常做生意,日日策马路过这里,竟然都没发现,此处有一座如此古雅隐蔽的居处。
屈晏子带着我,从宅门而进,打开宅门之后,才发现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入门蕴着一汪温泉,旁边更是养着一些狐狸和仙鹤。整个府邸仙雾缭绕,像仙境一般。
他没有停下步伐,而是带着我,径直来到了最里面的一扇门前。
顿了顿,才微微侧过头,垂眸看我:
「进去吧。」
我轻轻推开门。
门里,竟然是一个幽幽冰洞。
虽然是冰洞,但是却并不寒冷,在堂中,放着一口水晶棺。
水晶棺中的女子,静静躺着,白衣整洁,一张脸并不苍白,而是微微红润,看上去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等等,这他妈不是我吗?!
我惊疑不定地扑上去,颤声道:「你……你怎么会有我的尸首?」
我的尸首,此刻躺在这里,便连受伤处都包扎完好,看样子,是被人精心养护过。
「是我命人抬来的。」
屈晏子立在我身后,看我抱着自己的尸体喜极而泣,微微垂眸:
「你死去那日……我曾有感应。」
感应?
我一怔,回头望去。
屈晏子立在原地,眼神孤寂,低声道:
「那一日……我尚且在关内,拼死破了三天,才破出关。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清风拂来,屈晏子临风而立,眼睫低垂,在脸上滑出旖旎的影子。
白袍带风,无端竟勾勒几分萧瑟模样。
我回过头去,看着我的尸首,红润鲜活,就连受伤的地方也包扎完毕,分明是保存得极好。感激道:
「多谢丞相!能把我的尸体找到,我已经很开心了。」
看着我一脸喜色,屈晏子却并未开怀。
他静静地看着我,道:「前几年,我负了重伤,五识皆闭,对外界一无所知。
「这一切……并非我意。」
这解释来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挠挠头道:「仙人事忙,理解理解。」
他道:「你……不怪我么?」
怪?
怪什么?
我想了想,恍然大悟。
身为大丞丞相,他定然是问我,怪不怪大丞,大漠会不会与大丞起纷争。
我诚恳道:「我知道,丞相你感应到我的死去,乃是担心大丞和大漠起争端,是国本之念。
「不过你放心,我朝晖向来有仇报仇,泾渭分明,我的死,和大丞没有关系。我可让你修书一封给我父皇,劝诫他不要举兵南下。」
我自以为我这番话可算是说得滴水不漏,好得要死,但是屈晏子却并不开心。
他看着我,缓声道:
「你……你以为屈晏子此举,是担心大丞的安危?」
我点头,好奇道:「莫非丞相还有别的原因?
「尽管说来,只要朝晖能做到,定赴汤蹈火。」
这话,他瞧了我片刻,才垂下眼眸。
这笑容有些苦涩,他道:「是屈晏子错了。
「屈晏子,太自大了。」
17
这位屈丞相说的话没头没尾的,我也听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同我说,我的魂魄如今尚且虚弱,要留在他身边,待七七四十九天,才会稳定。
我便日日留在屈府,看着屈晏子批改折子。
要说这位屈丞相,真是奇怪,说他像个丞相吧,他整日都不需要去朝堂点卯,来去很是自如。
说他不像个丞相吧,自他回来后,大丞皇帝日日都派人前来问策,而他几乎只是须臾之间,便能指出策论到底何处有疑。
看着面前认真看折子的屈晏子,再想想混不吝的自己,我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他一双墨玉眸向我望来,「可是日日待在此处,太无聊了?」
我摇摇头:「没有,之前在秦府的时候,也没出去过。」
握着折子的修长手指微微往下移了一点,他微微怔了怔,才开口:「你在大丞三年,一次也没出去过?」
我掰着手指想了想:「嗯……出去肯定是出去过,但是不是做生意就是去问药啊,求经啊。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花朝节,出去玩了半日。」
那次花朝节,是我嫁过来一年时候的事情。
当时大丞丰收,皇帝下令这次花朝节一定大办。
我当时期待了好久啊,我在大漠就听说,大丞京都的花朝节那天,少男少女都会穿着新衣,戴着漂亮的面具出游,到处载歌载舞,灯火都要整整燃放一个晚上。有情人都要牵手出游呢。
当时我等啊等啊,终于等到那天,特意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高高兴兴地坐上马车,和秦时一同出去游玩。
可是出去了一半,宋嫣便说,自己肚子疼。
秦时急得很,直接勒令马车掉头回府。一定要照看宋嫣。
当时,隔着马车看到的灯火辉煌,和马车形成了一幅满是失望色彩的画。
「走吧。」
「啊?」
我茫然抬头。
修长手臂拿过一顶纱帽,信手往头上一盖。屈晏子朝我伸出手,微笑:
「我们这就出去玩。」
啊?
啊?啊?
一直到大街上的时候,我的脑子都晕乎乎的。
事情该是这么发展的吗?
难道,大丞丞相,说一句想出去,就可以这样出去?
「给。」
面前递过一根糖葫芦。屈晏子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一直盯着它看,可是想吃了?」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只是在发呆,便就着他拿糖葫芦的手,小小地吸了一口气,赞叹道:「确实好甜。」
他微微一笑,回身对摊主道:
「这些,都给某包起来吧。」
那摊主大喜过望,连声称好,身后的道童上前付了钱,屈晏子牵过我的手,继续施施然往前走,道:「可还有喜欢的?」
我看着他牵我的手,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屈晏子却十分自然地继续往前。
他拉着我的手,又到了前面的摊位上,要了梅花糕、板栗糕,甚至还要了两个糖人。才悠悠对我道:
「花朝节还要等到明年开春,届时,某会带你游春湖,放花灯。
「你一定会喜欢的。」
晚灯寂灭,他的眸子在明灭灯火中,勾勒出几分春和温柔。
拉着我的手,在晚风中,都微微滚烫。
我犹豫了又犹豫,还是轻声开口道:
「丞……丞相,那个,额,你的手……」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旁边突然起了一阵惊呼声。
一个女子,从旁边商铺里被人推搡而出,径直摔到了屈晏子身上。
18
那女子一身娇嫩粉衣,看衣着,非富即贵。
被人推出来之后,也是立刻站稳身子,先朝屈晏子一俯,声音犹带哭腔:
「公子……公子勿怪,小女子……不是故意的。」
一边说,她一边抬头,泪眼盈盈地望向屈晏子。
看清她脸的一刻,我心愀然一惊。
竟然是宋嫣!
宋嫣抬头看见屈晏子身姿的一瞬间,也是微微一惊,霎时间,一抹红晕爬上脸庞。
她又轻轻一俯,声音放得更为娇软:
「小女子……小女子方才被外域坊的侍从所伤,才会贸然撞上公子。
「公子……公子可有哪里受伤?」
外域坊?
我下意识抬头去看。
原来,我和屈晏子,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外域坊门口。
此刻,成美已经冲了出来,站在门口,皱着眉头冲宋嫣大声喊:「老子管你们秦府现在有钱花没钱花!拿什么秦家长辈的手令来也没用!
「老子说过了,什么时候公主回来,什么时候才有你们好果子吃!」
成美一番话粗声大气,一下子便说得宋嫣红了眼睛。
「无妨。」
屈晏子含笑问她:「你便是秦将军的平妻?」
宋嫣轻轻点头,眼里泪水欲坠不坠:「正是。小女子是秦府的。
「这次过来,是奉秦府长辈之令,来秦府商铺收银子。
「可怎料,这商铺的人,都被朝晖公主下令……」
她又慌忙止住话头,轻咬自己的嘴唇,像是不小心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看到她此副模样,周围响起了细细密密的讨论声:
「这秦府的商铺,为何秦府的人收不得银子?」
「哎呀,你没听这小娘子说嘛!是这朝晖公主下令,不准让秦府的人动用啊!」
「天哪,天底下竟有这样凶悍的夫人,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听着周围人的讨论,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向来,为了照顾秦时的面子,我从来不会刻意告诉别人,这是我的产业。
没想到,沦落到死了之后,都要这样被污蔑。
「可是,某却听说,这商铺原本就是朝晖公主的产业。」
屈晏子的声音缓慢而镇定,「怎么,这朝晖公主远去,手下的仆人奉命守住商铺,有何不妥吗?
「还是说,偌大的一个秦府,建功立业的秦将军。
「只能依靠一位女子的产业,才能活得下去?」
屈晏子这人,虽然戴着纱帽,并看不清脸。
但身姿如玉,一看便是贵人,无形之中便让人信任他说的话。
又加上他虽然声音缓缓,但却用了中力。
每一句话,都恰时地传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就是啊!」
成美粗声粗气道,「这些商铺,都是我们公主自己的嫁妆置办起来的!一律地铺合同,老子这里都有!还有货物交接,都清清楚楚,写的我们公主的名字!
「你们秦府要花,便花自己的去!我们公主还在失踪,就把她的侍从都赶出来了,怎么?还觍着脸过来要钱,贱不贱呐?」
成美一边说,一边将合同一一拍在了门口桌子上,吆喝着众人过来看。
这话一出,宋嫣的脸色一白。
那合同上清清楚楚,众人看过,哪有不明白的。
在宋嫣发白的脸色中,人群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哎呀呀,真是不要脸啊,我们小门小户,还知道不能随便动用正妻的嫁妆,这做妾的,倒是自己上赶着来拿钱来了!」
「哎,我那天看见了,这秦府往外赶人,这如夫人就把自己亲戚接进去了!」
「就是啊,还刻意引导人去骂主母,我看这如夫人啊,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在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声中,宋嫣的脸色越来越灰暗。
她向来最重视脸面,上回没讨到太后的好,已经是意气消沉。
但是还好,在外面人的眼里,她尚且是善良的秦府如夫人。
如此一来,她精心维护的脸面都瞬间化为乌有,怎么忍得了这种奇耻大辱。
当下便红了眼眶,跺了跺脚,拉开人群掩面跑开。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我的心里竟然感到一阵畅快。
我向来心直口快,多少次,在宋嫣眼泪下都被误解,却无人信我。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除了大漠人之外,有人坚定不移,站在了我这边。
「很高兴吗?」
屈晏子低头看我,微微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