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着几件棉布衣,嘿嘿笑道:“这几件衣服师父都没穿过的,你就将就将就吧。”
顾予琛听见是林思鹤没穿过的,才将那抗拒的表情收了些许,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后,他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轻松的气。
直至晌午,林思鹤还没有回来,叶凝衣并不担心,毕竟那是一桩灭门惨案,林思鹤得下功夫,估计一两天都会在府衙待着。
亥时过半,叶凝衣看顾予琛房间的烛火灭了才回了房。
她摘下儒巾,一头青丝如瀑而下。
叶凝衣将外衫和中衣脱了,对着镜子微微侧仰起脑袋。
颈处足足长四寸的伤疤已经结了薄痂,但稍稍一动都有些刺痛感。
她小心的抚了一下,自言自语着:“啧,真丑……”
这道伤横着自左往右下,左深右浅,明显是出自自己之手,合着她还自尽过。
叶凝衣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想着到死是什么事儿能让她自尽,难道顾予琛知道些什么才会是那种反应?
她抬起头,看向挂在床头的风筝,回想这两日,顾予琛好像并没有因为她仵作的身份而有看不起她的表现,若说他与师父是好友,多仵作并无偏见也说得过去……
叶凝衣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再想也没趣,收拾了一番便吹灭了烛火,摸黑躺到了床上睡去了。
次日一早,叶凝衣还未醒,便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她迷迷糊糊的起身穿好衣服,将头发随意的绑了起来藏进儒巾中走出了房门。
叶凝衣下意识的看对面房间,房门开着的,院子里也没有顾予琛的人影。
他出去了?
“叩叩叩——”
“锦言!开门呐!”
秦奕焦急的声音让叶凝衣一惊,连忙跑了过去:“怎么了?”
只见秦奕手里提着一个药篮,满头大汗:“我,我刚刚听我府衙的兄弟说林先生被关进牢里了。”
叶凝衣闻言,心顿时一紧:“为什么?他不是去验尸了吗?”
秦奕摇摇头,道:“听我那兄弟说林先生冲撞了知府大人几句,大人恼羞成怒就……”
恼羞成怒?叶凝衣蹙着眉,师父说出让魏林恼羞成怒的话恐怕是因那桩案子。
魏林威胁她,她气性不大,也不会与他硬碰硬。但师父不同,魏林强留威胁必定让他念及师娘一事,他如何顺从。
叶凝衣也顾不得顾予琛去了何处,梳洗了一番就跑去了府衙。
幸而与牢头又点交情,叶凝衣没有掏银子就进了牢房与林思鹤见上了。
林思鹤并没有像其他囚徒那样显得落魄,反而悠然自得的躺在角落的干草堆上,高高翘着乱晃的腿,闭眼休息着。
“师父!”
顾铱驊锦言叫了一声,虽说知道他武功高强,但此刻身陷囹圄,稍不注意就会被魏林那小人暗害。
林思鹤睁开眼,见叶凝衣站在牢外,翻身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徒弟,你来作甚?顾予琛呢?”
“不知道,一早儿便没看见他,师父,你……”
林思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叶凝衣的头:“徒弟,师父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就跟着顾予琛吧。”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舍,叶凝衣好歹是他唯一的徒弟,虽是师徒,他却以将她当做女儿了。
叶凝衣听完顿时就愣了,什么叫他要是出事她就跟着顾予琛?她这是被师父托付给顾予琛了吗?
叶凝衣刚张嘴想驳几句,林思鹤又道:“十三年了,我也该去找阿茹了。”
他收回手,方才的轻松突然消失,可脸上却挂着欣慰的笑容。
柳娉茹,他思念了十三年的妻子,若不是稳婆告诉他柳娉茹临终前说要让他好好活着,他早就追随她下黄泉了。
魏林一番威胁的话更是让他想起了十三年前,若不是知府强留,他也不会连柳娉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想到这,林思鹤目光中染上了几丝恨意,他看着叶凝衣,字字沉重:“徒弟,往后莫再涉仵作之事。”
叶凝衣瞳眸骤然紧缩,心突然像是停止了跳动一般。
她咬着牙捂着疼痛的头,明明是林思鹤的声音,为什么她却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那个声音也说往后莫再涉仵作之事。
林思鹤见她痛苦的模样,于心不忍:“徒弟,跟着顾予琛,你会慢慢想起从前的事的。”
叶凝衣皱着一张小脸,缓缓抬起头看着林思鹤。
视线有些迷糊,但林思鹤的脸却好像苍老了许多,苍老的不像他,是另一个看起来很和善而让她感到亲切的人。
“爹……”叶凝衣不由自主的唤了一声。
林思鹤一愣,心也不住软了下来。
他湿了眼眶,虽然知道叶凝衣不是在叫他,但他却想起他和柳娉茹刚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叶凝衣这一声“爹”,也算是了却他的遗憾。
“锦言。”林思鹤鲜少叫她的名字,这一声倒是让叶凝衣清醒了不少。
“我们验尸,看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他轻叹了一口气,语气尽是沧桑,“人生在世,并不全是身不由己,也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听师父话,顾予琛会护你此生无虞的。”
虽然林思鹤对顾予琛丽嘉依旧存着怀疑,但这世上真正爱叶凝衣的也只有顾予琛,叶凝衣现在能依靠的也只有顾予琛。
倘若顾予琛能夺江山,却护不住小小一个叶凝衣,那只能说他们有缘无分。
“师父。”叶凝衣抓着木栏,欲言又止,“我……”
她其实想再劝他几句,只是一揽子的话到嘴里又不知怎么说出来。
叶凝衣总觉得林思鹤有事儿瞒着她,虽然他思念亡妻,但也不至于因魏林几句话就生了求死之心吧,况且以他的武功,从这里逃出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啊!
林思鹤一笑,正想宽慰她两具,大门忽然打开,顾予琛从外头走了进来。
“顾予琛?”叶凝衣诧异的看着顾予琛,一大早人就不见了,现在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林思鹤倒是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他道:“徒弟,你出去一下,我和顾予琛有些话要说。”
顾予琛缓缓走了来,站定后握了握叶凝衣有些凉的手:“你在外面等我。”
叶凝衣不知他二人这般“心有灵犀”是何意,但手中的暖意让她莫名的安心了些许,她点点头,看了眼林思鹤便走了出去。
待叶凝衣离了牢房,林思鹤开口说道:“你是去传书回宫了吧?”
“嗯。”顾予琛也没隐瞒,他此行就是为了找叶凝衣,既然已经找到了,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置于林思鹤,他若是想让他出手也不是不行,就凭他救了叶凝衣这一点,顾予琛也不会见死不救。
林思鹤双手环在胸前,像是知道顾予琛心中所想,他哼了一声:“我无需你搭救,我若不想死,谁拦得住我?”
对于死,林思鹤并未表现的有多害怕,更多的是感伤,他看着顾予琛清冷的模样,堪堪道:“徒弟比我有福气,还有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机会。”
顾予琛不善安慰人,而说到叶凝衣,他目光变得温柔,从前叶凝衣为了他不得不成为仵作,而现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们也有更多的时间去弥补从前失去的东西。
但是他不解林思鹤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求死,难道只是为了她那亡妻吗?
“你求死是何意?”顾予琛忍不住问道。
林思鹤笑了一声:“我以为你很聪明,能猜到的。”
“锦言忘了谁都不能忘了她的至亲,就算记不起你,也不能让她记不起她爹,况且你不是想让她快些记起你吗?”
顾予琛眉头一皱:“所以?”
“等我处刑那日,你带她去看。”林思鹤风轻云淡的说着,仿佛没把自己生死当回事儿。
“不行。”顾予琛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他可没忘顾显赟被斩首那天,叶凝衣一口血吐在那片白雪中,整个人犹如枯叶一般落在地上,至今他还心有余悸。
“顾予琛,你忘了吗,顾显赟为了保住你和她,扛下了失职之罪被斩首。若有一日,已是皇后的锦言猛然想起为你们而死的父亲,可她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没有再去他墓前拜一拜,你觉得她会怎么样?”
林思鹤停了下来,看着顾予琛微愣的神情,又道:“她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但她过去的全部并不是只有你。”
顾予琛的心似乎是被林思鹤这几句话说动了,可又无法狠下心,他怎会不知道顾显赟对叶凝衣有多重要,但是她真的可以承受吗?
林思鹤觉得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必再说下去,他侧了侧身,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如视珍宝的将它小心的折了起来。
“这个,让锦言替我收好。”他将外袍递到林思鹤面前,恋恋不舍的抚着,“这是阿茹给我做的,我不能把它弄坏了。”
顾予琛接了过来,心中五味杂陈。
叶凝衣因仵作一身份饱受他人冷眼嘲讽,也在他这儿受尽了折磨和冷落,那种滋味也只有林思鹤知道。
“顾予琛,你去吧,她在等你。”林思鹤看向那大门外,这一别,恐怕下次再见便是刑场了。
“若你不能护她此生安稳,我和顾大人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帮她另觅良缘的。”
林思鹤似笑非笑的说着,而后转过身又坐回那一堆枯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