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庆三十年,太子司徒毓薨,享年二十四岁。
皇后悲痛欲绝,无意中推倒烛台,一把火将遗体直接烧成了灰烬。
不曾想,在世时心狠手辣、权倾朝野,令许多官员闻风丧胆之人,死了,居然连具全尸都没能留得住。
按大夏国祖制,下葬后,亲人应当守灵祈福三日,死者才能得以超生。
就算是孤家寡人,也会有朋友或者族长代劳。
然而司徒毓的墓前却冷冷清清,只有三三两两前来分食祭品的野兽。
子夜,一抹幽魂盘腿坐于棺材板上,拈了颗小石子屈指一弹——
啪嗒!
正啄食啄得欢快的小白鸟大吃一惊,扑腾着翅膀飞远,带起的风刮得那长明灯噗嗤噗嗤直晃。
眼瞅着将灭,一只大手划破黑暗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护住。
片刻,火苗停止了跳动,继续散发着灼灼光辉。
幽魂颇为意外的看向来人——他生前的死对头。
这世上,能被他称为对头的,可谓寥寥无几,此人算是最特别的一个。
幽魂寻思着,八成是来泄愤的。
可惜哪,没有尸首供对方鞭笞。
正托着腮不胜唏嘘,却见那一身黑衣的男子突然一撩袍摆,直直跪在了墓前。
幽魂一愣,唇角勾起的漫不经心微微滞住。
男人从怀里取出本《往生咒》,低声念了起来。
这一念,便是三天三夜。
第四日拂晓,男人撑起虚脱的身躯大步离开。
从头到尾,没有多说一句话。
晨曦微露,半透明的魂魄渐渐消散,他遥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喃喃道:“顾危行……”
成庆二十六年,暮春。
“大理寺查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李斯带着一众弟兄,将一楼翻了个底朝天后,疾步走向立于大堂中央的男子。
“大人,没搜到。”
“上楼。”
说话者身形高大,穿着赭色官服,前胸和袖臂皆绣有鸿雁,一条皮质鞶革束在腰间,挂着把约三尺长的佩剑。
他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眉宇间尽是不怒自威的厉色,浑身上下透着股浩然正气。
“不能上去!”富春楼的老板猛地蹿了过来,展开双臂拦在楼梯口,抖瑟着双腿恳切道,“大人,楼上有贵客,万万不可打扰哇!”
“贵客?”顾危行冷哼,“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位贵人敢窝藏江洋大盗!”
呯!
随着阵阵哀嚎,门板被撞得大开。
屋内的两名青衣人一凛,正欲拔刀相向,一道清朗好听的声音传来。
“豹尾,鱼鳃,休得无礼!”
一听这称呼,李斯脸色丕变,赶紧拉住自家大人,小声道:“四大‘妖冥使’来了俩,里头那个肯定是太子殿下,咱们还是先撤吧。”
然而,少卿大人非但没有半分收敛,反而抬手握住了剑柄,以拇指缓缓推出两寸利刃。
这时,纱帘朝着两旁卷起,露出内阁的景象来。
红木雕花软榻上,侧卧着一位年轻人,一袭黛青色锦缎软袍勾勒出修长清瘦的身姿。
雌雄莫辨的芙蓉面,修眉入鬓,明眸善睐,眼尾微微上翘,慵懒之中透着股浑然天成的睥睨感。
他一手支着额,一手搭在屈起的膝头,随着琵琶女的软声吟唱,白皙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拍子。
榻前,趴跪着名美姬,正剥着早春二月红,晶莹剔透的果肉递到年轻人嘴边,更衬得他唇红齿白,面冠如玉。
李斯等人瞄了一眼,立刻纷纷下跪。
顾危行没有动,只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见过太子殿下,下官追查一名江洋大盗至此,如有得罪之处,请见谅。”
说罢,便拔腿往里走。
“大胆!”豹尾怒喝一声,挥掌直攻其命门。
谁知对方反应极快,不仅在瞬息间侧身躲开,还反手回了一招。
点到为止,未伤分毫。
豹尾却更觉羞恼,刚准备缠斗三百回合争回颜面,忽闻一声轻咳,壮硕的身躯霎时僵住,默默退至一旁。
“顾大人言重了。”司徒毓半坐起身,抬手环住爱妾的杨柳腰,笑吟吟道,“大理寺办案,本宫自当配合,我听我的小曲儿,你随意。”
顾危行一点也不客气,当真非常随意的四下搜查起来。
木柜、帘后、桌底……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无一放过。
李斯低着头,听着那乒铃乓啷的声响,暗暗捏了把冷汗。
而与此同时,丝竹声并未停止,司徒毓见对方翻得差不多了,招呼道:“相请不如偶遇,碰上就是缘分,顾大人何不留下,与本宫一同放松放松?”
“不必了。”
李斯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自家大人再来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之类的妄言。
幸好,冲突并未发生。
“打扰。”
顾危行抱拳作了一揖,在对方含笑的注目中退至门口。
临走前,他不动声色地扫过一处,思索一瞬,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开。
一行人下了楼,李斯凑过来小声嘀咕:“这太子不像传闻中那么暴戾嘛,咱们踹破他的门,又打伤了外面不少侍卫,可他不仅没发火,还一直和和气气……”顿了顿,嘿嘿傻笑两声,“不过传闻也算对了一部分,确实长得挺美,像个娘儿们。”
顾危行瞥了眼下属,语意凉凉的说道:“上一个这么评价他的人,尸体还挂在菜市口,大概已经快风干了吧。”
李斯一脸惊恐,连忙捂住自个儿的嘴巴。
“二楼的其他房间都搜过了?”
“是的,大人。”众人齐声道。
“看来还是让他给跑了,那兔崽子可真够狡猾的!”李斯捏紧拳头,咬牙切齿。
“狡猾的或许并不是赵奇水,而是他这单买卖的雇佣方。”顾危行若有所思道,“你不觉得,太子爱妾的裙摆,过于蓬松了些?”
李斯瞪大眼:“那刚刚为什么不——”
“猜测罢了,我们可以为了追捕罪犯闯进太子的房间,但不能去掀他女人的裙子,何况……”
但凡有点尊严的男人,应该都不至于做出那种给自己头顶种草的举动。
不足五成把握之事,不值得为此撕破脸面。
“张梁,你领一队人往北追查,剩下的继续在附近搜寻,注意可疑路人和车辆。”
“是!”
交代完,顾危行抬脚走到路边的茶水铺坐下,屈指叩了叩桌面:“一壶竹叶青。”
李斯屁颠屁颠跟了过来,自发摆好两只茶碗,为彼此斟满。
“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具尸体也好啊,今天若是不能把赵奇水带回去,刑部那帮孙子又要耀武扬威,蹬鼻子上脸了!”
顾危行没搭理属下的长吁短叹,只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目光时不时上扬,瞥向对面二楼的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