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最后一场雪下了。
昭棠跪在石阶上,落了一身的白。
她伸手接住落在自己面前的一片雪花,凑近看它的棱角,却被呼出的白雾遮了眼。
身上的雪越落越多,越落越重。
她心想,变成雪人去死也太滑稽了。
昭棠忽的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么一个下雪天。
蔺承佑不知怎的冲撞了三皇子,也被罚跪。
那是她顶着风雪,将两个一路捂在怀里的热馒头,悄悄塞给蔺承佑。
没了那两个馒头,昭棠硬撑着饿了两天,却不敢告诉阿鱼。
雪越下越大,膝盖冰得要失去知觉。
昭棠终于在雪地倒下,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口中呢喃着。
“阿鱼,我好冷,我想回家……”
昭棠做了一个梦。
梦中娘亲还在,阿鱼也在。
她们围着昭棠,阿鱼替她穿上厚衣裳,娘亲端了汤给她暖身子。
“公主,穿厚些就不会冷了。”
“小七多吃些,快些长高,碰见坏人就不怕啦!”
昭棠全身暖洋洋的,面上止不住笑。
可等昭棠笑着想要挽住她们的手,那两道身影却越来越远,虚了影子。
“娘……娘亲、阿鱼!你们别走!”
然后昭棠就醒了,满面泪痕。
她躺在软软的被褥上,盖着蚕丝被,却觉身子冷得过分。
七岁前,她是有娘亲的。
她的娘亲是明月楼一名妓子,日子虽苦了些,娘亲却从未让她饿过肚子。
腊八节那天,一队黑衣人闯进了她们家。
说她是当朝公主。
什么是公主,她当时都不知道。
然后,他们当着她的面,用一根白绫勒死了她的娘亲,将她带到了宫里。1
从此她从一个吃的饱穿得暖的下贱青楼人,变成了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高贵公主。
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
应当是自从她遇见阿鱼后,那时,她便又有了家人,有了家。
可现在,她又没有家了。
霎时,心似空了个大洞,寒风拼命地往里钻。
昭棠蜷缩在被褥中,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泪水似失了阀门的江河,不停地往外涌。
待哭得眼泪都干了,昭棠迷迷糊糊又睡去,心中想着或许这次还能梦见她们呢……
“皇上驾到——”
公公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宫人纷纷下跪。
昭棠惊醒来,穿着单衣,披散着发,跪在床边:“恭迎陛下。”
蔺承佑看昭棠过分苍白的脸,皱起了眉。
“来人,为惠妃梳妆,妃嫔在外人面前怎可衣衫不整,有辱皇家颜面。”
昭棠似提线木偶,任由她们一番摆弄。
又有侍女提上来几个食盒,打开来香味四溢。
“这些是陛下赏给娘娘的,皆是世间难寻的珍馐。”
昭棠毕恭毕敬道:“昭棠谢陛下圣恩。”
她不愿做这妃,也不愿自称臣妾。
蔺承佑甩袖坐下,侍女忙将吃食一一呈上。
昭棠垂眸坐在他身侧,一言不发,机械似的,一股脑的往嘴里塞。
她没了笑。
那张总是露着讨好笑容的脸上,没了笑竟如此刺眼。
见她如此模样,蔺承佑只觉心绪烦躁。
玉著被重重砸在桌上!
蔺承佑语气冰冷。
“昭棠,你摆着脸给谁看?真以为朕会惯着你?”
宫人霎时跪了一地。
昭棠也跪下了。
“昭棠向陛下请罪”
蔺承佑气笑,一脚踢翻了桌!
饭菜落了满地,与灰尘、碎瓷片混杂。
“既如此,你就将它们一一吃净了。”
昭棠身子一僵,半响,伸手抓起那脏污的饭菜将其塞进口中。
碎瓷片卡在喉间,又被奋力咽下。
蔺承佑拧紧了眉看着这一幕,心口竟也莫名的揪紧了。
见她还要再吃,他一把将她拉起,怒气冲冲道:“昭棠,你看看这粗鄙不堪、低贱至极的模样,有哪一分像个公主?!”
昭棠蠕动着唇道:“陛下息怒。”
蔺承佑心口一窒,直接冷冷甩袖离去。
昭棠呆呆跪在地上,嗓眼传来铁锈味,声音沙哑至极:“……可我本来就没想做一个公主。”
她也不想做什么惠妃。
这些东西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都是他们强加给她的,可到头来他们却又要说她低贱不配……
过了几日。
蔺承佑登基满三月,大赦天下。
“陛下真是仁厚,黎氏皇族皆饶了死罪,只是发配流放。”
昭棠听了消息,去了城门送别。
只有她,昭舒没来。
一行人走来,最前方的老人鬓边斑白,正正对上昭棠的视线。
正是前朝皇帝,黎王,她的父皇。
他眯起一双浑浊的眼看她:“你是……”
昭棠张了张唇,喉间苦涩,只说:“我叫昭棠。”
入宫十一年,他的父皇竟根本认不出她。
黎王这才知晓:“是你。”
“我听说了,你现在是惠妃。”
昭棠一愣,正欲开口,就听黎王又说。
“你怎么还没死?”
“你应该早些去死,为我的舒儿让路。”
昭棠完全愣住。
寒风呼啸而过,将一颗心寸寸冻结。
她所谓的父皇,与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让她去死。
黎王冷笑道:“你一个青楼女子生的女儿,能上皇籍已是天大的恩赐!竟还想与舒儿争?你配吗?”
昭棠红了眼眶,浑身颤抖:“父皇,为何你是我的父皇?”
如果她的父亲不是什么皇帝,她不是什么七公主。
她的娘亲就不会死,她就不会入宫,就不会爱上蔺承佑,阿鱼定也会好好活着……
黎王露出怒容,被押解的侍卫粗暴带走。
昭棠看着他远去,只觉全身无法抑制地冷,似是从骨子里传出的。
寒风吹过,她止不住地咳,直至喉间传来铁锈味。
一旁的宫女不忍道:“娘娘,您的风寒还未痊愈,我们早些回去吧。”
昭棠看着手帕上鲜红的血,露出苦涩至极的笑。
回到清溪阁,昭棠就见四处竟挂起了花灯。
昭棠问宫女:“今日是何日子?”
“回娘娘,今日是腊八节。”
腊八节,是娘亲的忌日。
心中一痛,她自嘲地笑了:“生了病在床榻上躺久了,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昭棠将那只蔺承佑送她的花灯也从衣柜中取了出来。
忽地喉间发痒,昭棠忍不住地咳,手中花灯一个没拿稳,径直掉落。
竟摔得碎裂开来。9
昭棠忙弯腰去捡。
可捡起碎片后,她却忽然发现,花灯的灯骨里,竟写了两句诗。
——“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舒。”
名舒……
昭舒……
昭棠整个人猝然僵住。
她猛然意识到,这个花灯——是蔺承佑做给昭舒的。
是了,初遇蔺承佑那天,不正是在朝珠殿外?
遥遥记忆穿过时光,劈头盖脸砸碎在昭棠面前。
心撕裂一般地痛,昭棠跌坐在地,死死咬住没了血色的唇。
那颗本就残破不堪的心此刻被彻底绞得粉碎。
娘亲曾说:“女人要活在这世上,心里就决不能装一个男人。”
“你心里有了他,他就能在你心里狠狠捅上一刀。”
那时她还小,不明白其中意味。
如今遍体鳞伤了,昭棠才终于懂了。
御书房中。
蔺承佑批着批着奏折,又恍然失神。
那日昭棠惨白的病容莫名的在脑中挥之不去。
蔺承佑放下笔,抿唇问内侍:“昭棠的病如何了?”
“回陛下,惠妃娘娘尚未痊愈。”
闻言,蔺承佑紧紧皱起眉:“晦气!整日里带着一身病,宫中福气都被冲走了。”
“命太医去清溪阁,一日一趟。”
昭棠那样一个野草一般长大的人,如今竟变得琉璃一般脆弱易碎。
想起过去的昭棠,对比现在的她,蔺承佑心生烦躁。
她不是想换宫殿吗?不是爱慕虚荣吗?那他就给她!
“来人,拟旨。”
“赐惠妃坤宁宫,赐翡翠绿颜镯一对,绫罗绸缎各八匹,西域……”
拟旨的内侍心中又惊又疑:坤宁宫不是历代皇后居所吗?陛下这到底是怎么想的?
清溪阁。
昭棠从枕下拿出了她与蔺承佑的婚契。
那日蔺承佑走后,她将其捡起,瞒着阿鱼一张一张粘好,满纸的裂痕却怎么都消不去,怎么都不能完好如初。
昭棠心想,都说破镜难重圆,原来纸也一样。
“所有人皆退下,未经传呼禁止入殿。”
昭棠遣散了宫人,将清溪阁所有的门都紧紧关上。
“娘,阿鱼,小七这就来找你们了。”昭棠呢喃着,用燃烧的婚契点燃了残破的花灯。
一扬手,花灯落在幔帐上,火光蔓延。
蔺承佑突然心神不宁。
就在这时,前去给昭棠传旨的太监屁滚尿流地冲了进来:“陛、陛下!不好了!清溪阁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