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恂笑了声后,也没再戏弄眼前这人,直接从袖中抽出一份东西来递给了钱宝坤。
“钱尚书看看?”
钱宝坤有些不解地伸手接过之后,就发现这东西像是账本,里头密密麻麻麻地记录着一些往来账目。
他本就管着户部,对于一些账目类的东西格外的敏感,光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就发现这账本上有许多古怪之处。
“这是……”
“漕粮账本。”
钱宝坤腿一软差点没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待缓过神来之后就忍不住震惊抬头:“你怎么会有这账本?当初这案子的证据不是全都已经毁了吗?”
年前漕粮的案子闹的沸沸扬扬,朝中因此更是喧腾许久,据闻宁恂携枢密院中之人亲自押送江南一带搜寻的证人回京之时,路上遭了“流匪”,当时所有证据被毁于一旦不说,就连证人也都死的干净,后来只带回来一个说不清楚话的疯子。
钱宝坤虽然没有太过了解过这个案子,却也知道世家那边有一段时间过的风声鹤唳,跟宁恂这边更是斗的不可开交。
漕粮贪污之巨光是知道的就足有数百万,光只是一个数目就震惊世人。
宁恂紧抓住此事对于世家穷追不舍,将与漕粮一案有关之人掀了个底朝天,而世家那边迫不得已不得不舍了江南那边一大批的官员,连带着原本被世家垄断的一些生意也突然成了无主之物,为的就是能够尽快断尾,从漕粮一案之中抽身。
钱家那边也因此得了一些好处,族中还特意写信过来告知过他。
当时安帝是下了狠心要彻查此事,宁恂也大有要掀了世家的架势,可是后来证据突然被毁,证人押送回京时又死了个干净,与此案有关的地方官员没等查到头上就已经相继出事。
整个案子彻底断了线索,宁恂与世家那边也就此僵持。
可谁能想到,宁恂手里居然有漕粮贪污的账本!
钱宝坤只觉得手里拿着的这东西格外的烫手,满心不解地朝着宁恂问道:
“宁督主既然早就有这账本在手,自然能追责陆家,可当初为什么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反是让他们断尾求生?”要知道世家那边还险些反咬一口,将宁恂拉下来。
宁恂淡道:“这账本不全。”
“不全?”
钱宝坤闻言皱眉,低头又仔细看了看手里的账本,才发现上面果然缺失了一些。
宁恂说道:“这账本当初得来的时候就缺了一半,而那一半上才是最要紧的东西,钱尚书手中这一半只能让陆家出出血而已,要不了陆崇远的命,若能寻得的另外一半,说不定能将他从中书令的位置掀下来只可惜当初拿着另外一半账册的不知所踪。”
“本督派人搜寻了许久也不曾见其下落,原本是想将这东西留到将来另有他用,如今正好拿出来,也算是全了钱小娘子对琉蘅的这份心意。”
宁恂神色温和下来,对着钱宝坤时也不似先前戏弄,反而格外的诚恳。
“贵府三位郎君擅闯陆家的事情,若是问罪怕是一个都逃不掉,且钱小娘子毕竟是女子,岂能让她拿着名节去与陆家纠缠。”
“今日陆执年冒犯她和琉蘅的事情本督来日自会与他清算,至于旁的,待会儿入宫之后本督会与陛下禀明,贵府三位郎君是假借钱娘子受辱之名替本督开路,为的是入陆家一探虚实,看能否寻到另外一半账本。”
“擅闯陆家的罪名本督来担便是,钱尚书大可全推到本督身上,反正本督招惹的人从来不少,也不差这一桩。”
钱宝坤一时怔住:“你……”
宁恂竟是要替他三个儿子揽罪?
外间赶车的沧浪听着里面突然消音的钱尚书,哪怕不看也知他脸上震撼,他憋着笑抖了抖手里的鞭子:
得,又一个被督主忽悠瘸的。
钱宝坤原本是气恼宁恂利用他和钱家,更暗恨他将自己拖进了世家这滩浑水里,可此时听到宁恂的话后,心中那怒气顿时有些续接不上,对着满是真诚的宁恂反倒是迟疑起来。
“可是,擅闯中书令府,若是问罪,你也担当不起……”
“钱尚书说笑了,我本就是替陛下办差,为的也是肃清朝堂,漕粮一案关乎民生,先前水患之时枉死的那些灾民也总得有人替他们出头,朝中蠹虫不清,那些冤魂也难得安宁。”
宁恂本就容貌出众,往日浑身煞气摄人心魄,此时褪去了冷冽,眼中如山涧暖阳落于水面,粼粼波光间透着一股难言的深邃温和。
“我虽是个阉人,可也曾受过众生之恩,为官的心跟钱尚书是一样的。”
“我也不与您虚妄,说句忠君报国难免让人笑话我夸夸其谈,可若是能够让朝堂清明,让低贱之人多几分青云坦途,让天下百姓和乐,就算是不择手段本督也乐于担这恶名。”
“陆家是朝中毒瘤,早晚要去,如果陛下这次迫于压力真要问罪,本督也认了,钱尚书不必担心。”
钱宝坤张了张嘴:“可是……”
“钱尚书不必劝了,本督心意已决。”
宁恂突然朝外叫停了马车,转身对着钱宝坤说道:“前面就是宫门了,钱尚书还是跟本督分开走吧,你先带着三位郎君进宫面圣,见到陛下后就说是本督骗了贵府三位郎君,唆使着让他们当了马前卒。”
“待你面圣之后,本督再去见陛下,免得让陛下误会了你我勾结,耽误了钱尚书。”
宁恂的体贴让得钱宝坤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本以为宁恂只是利用他和钱家,想要踩着他们来对付世家那些人,可如今看他愿意自己担罪,甚至还由得他去圣前随意开脱,就连漕粮贪污的账本都交到了他手上,只为了让他安心。
钱宝坤先前气势几乎散了个干净,心中反倒浮出愧疚来:“宁督主,不如我随你一同去陛下面前解释,有这账本在,陛下想来应该不会怪罪的……”
“不必了,你若不跟我撇清干系,世家那边不会放过你的,陛下也会多疑。”
见钱宝坤还想要说话,宁恂直接挥了挥手打断了他:
“不用多说,我知道钱尚书心意,只是我毕竟名声不好,与我同路会影响了你前程,陆崇远也不是好相与的,你还是快些进宫吧,别叫陆家的人抢在了前面,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
……
钱宝坤被了宁恂从马车上“赶”了下来,手里那账本宁恂也没收回去,看着宁恂领着黑甲卫朝着枢密院方向而去,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担心他会在圣前诋毁。
钱宝坤忍不住用力抿了抿嘴角,脸上满是动容。
“父亲,他们怎么走了?”
钱家三兄弟走在后面,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见着宁恂头也不回地离开,钱家大哥顿时着急。
“宁恂不是说要与我们一起进宫吗,他们惹出这么大的事情,难道想要过河拆桥,利用完我们之后就想将我们撇开让咱们钱家去当了挡箭牌?!”
“别胡说!”钱宝坤扭头低喝:“宁督主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钱青冉:“?”他满是茫然地看着自家亲爹,“您怎么了?”
先前从陆家出来的时候,钱宝坤还口口声声地说着宁恂卑鄙无耻,可恶至极,而且钱家向来不与朝中其他人为伍,早前钱宝坤跟他们提起宁恂的时候也是满满的嫌弃?
钱宝坤握着手里的东西,脸上满是复杂:“是我错怪了宁恂,以前我只以为阉人无情,行事太过不择手段,可如今才知道宁督主也是颇有志向之人,他虽身有残缺,可品性却远胜朝中其他人……”
钱青冉:“??”
钱家二哥:“爹你疯了?那宁恂有什么志向,杀人吗?”
就那动不动就废人手脚,差点没直接砍了陆钦命根子的疯批,说他品性好,他爹疯了?
钱宝坤闻言就横了二儿子一眼:“别人云亦云,仔细想来宁恂斩的都是该斩之人,那落在他手里的也没什么好东西。”
钱家二哥:“……”
他看着自家亲爹从最初怒气勃然,到现在突然态度大变,不只没有怪罪宁恂利用,反而居然一副找到了知己满满夸赞的样子,钱家二哥忍不住朝着身旁钱青冉嘟囔:“阿兄,咱爹吃错药了?”
瞬间换来钱宝坤一记眼刀子:“你说什么?”
钱家二哥连忙缩了缩脖子躲在一旁。
钱青冉不知道刚才马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钱宝坤态度大变,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陆家那边的事情,他皱眉问:“父亲,先不论那宁恂到底如何,陆家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还进宫吗?”
钱宝坤沉声道:“进!”
“那还是照着先前所说……”
“不必。”
钱宝坤目光微凝,他原本都已经想好了,宁恂这般算计他和钱家,就算被他绑在同一条船上他也要狠狠咬他一口,让他知道他钱宝坤也不是好招惹的,可是如今……
既然宁恂肯退一步,保钱家安宁,那他自然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去扛陆家的事。
钱宝坤沉声说道:“待会儿进宫之后我去面见陛下,你们三人不必开口,如果陛下单独召见你们,你们便照着这般说……”
他低声在三人面前耳语了几句。
钱家三兄弟听完之后都是忍不住诧异抬头。
钱青冉眉心皱了起来:“父亲,您当真这么决定?若是叫陛下疑心钱家跟宁恂勾结……”
“这你不用担心,我既然让你们这么说,那自然是有把握陛下不会起疑。”钱宝坤说道:“你尽管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
钱青冉虽有犹疑,可见钱宝坤神色肯定,到底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好,我听父亲的。”
……
钱家马车径直朝着宫中方向而去,不远处拐角的地方,本该已经离开的宁恂等人却是停留在原地,待看到钱宝坤一行进宫之后,沧浪才朝着马车里面道:“督主,钱家父子进宫了。”
缙云见人进宫依旧忍不住皱眉说道:“督主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些,那账本关乎漕粮一案,是咱们好不容易才从蔡奇手中得来的证据,如今就这么交给钱宝坤。”
“钱家也是岭南世家,钱宝坤未必不会对世家处境感同身受,若是他惧怕陆家之威私藏下来,或是借此去与让钱家和陆家修好,那岂不是会坏了督主大事?”
“钱宝坤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