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三年。
白雪皑皑，红色宫墙高立。
被侍女搀扶着的慕卿歌身披狐裘，缓步踏雪而行。
她的眼疾愈发严重，年初还能视物，如今几乎快看不见了。
到了御书房。
慕卿歌欠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盛云霆正伏案批奏折，见了她，眉头下意识蹙起，张口便问：“你身子弱，不好好在自己寝宫待着，来御书房做什么？”
慕卿歌直直走到他面前，哑声道。
“听说陛下是要纳妃了？”
盛云霆神色一怔。
随即叹了口气：“卿歌，朕身居高位，如今很多事迫不得已。”
慕卿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他语气似乎无奈至极。
她咽下喉咙涌上的血腥味。
猝然苦笑：“皇上曾答应过我的最后一件事，如今也要失约了吗？”
当初，还是太子的盛云霆求娶她时，曾指天承诺她三件事。
第一件事：她当上皇后也不必久居深宫，当随心自由。
后来他却以她身弱为由，将她禁锢后宫，无法踏出宫门一步。
第二件事：待他继位便解除先帝对将军府必留嫡亲在京的禁令，让慕家可随时团聚，不必久受分离之苦。
后来他却称先帝禁令无从推翻，甚至年关也不肯召慕家男子回京。
第三件事：无论是在东宫还是皇宫，他的后宫只她一人，绝不纳妃。
这件事，他向来做得很好。
可慕卿歌不曾想，如今他连这事也要失约了。
见她那双愈发无神的双目，盛云霆眉眼间不禁浮现出一抹厌烦。
他不觉加重了声音：“卿歌，你也该体谅一下朕，这么多年朕本就只你一人，可如今朕是天子，总要有龙脉继承，你这身子……”
一瞬间。
慕卿歌如遭雷劈，愕然怔住。
两年前，盛云霆刚登位，就逢外敌来犯。
身为皇后的慕卿歌率兵亲征，那一仗足足打了一年，最终大获全胜，威震四方。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仗，慕卿歌中了敌国蛊毒，双目受损，每逢十五需受万蛊锥心之痛。
医官告诉她，待到双目完全失明那一日，便是她的死期。
已走向生命衰落的慕卿歌，自然也就无法替他孕育后代。
喉咙像是卡了刀片，又疼又涩。
不等她开口，耳边却传来盛云霆冰冷的嗓音——
“你重病在身，纳妃大典就不必出席了，免得触了喜气。”
慕卿歌无神的瞳仁猛然一颤。
触了喜气……
她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盛云霆纳妃之事，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原来如今在盛云霆的心里，自己乃是晦气之人。
心口血肉好似被利刃狠狠割开，疼痛难忍。
慕卿歌从喉间挤出声音：“……臣妾明白了。”
纳妃当天。
皇宫热闹非凡，独她凤仪宫清冷寂寥。
双目看不见后，她的听力却变得异常灵敏。
隔着好几堵高墙，礼乐声也依旧刺耳锥心。
慕卿歌一夜未眠。
隔天。
新封的浅妃过来向慕卿歌请安。
一抹她死也忘不掉的奇异香气扑鼻而来，那是当初下蛊害她的南蛮圣女隐月身上的味道！
这时，浅妃柔柔开口：“臣妾浅梨给皇后娘娘请安。”
就连声音，也如此相似！
慕卿歌凛然质问：“你是谁？”
浅妃语气不解：“臣妾是左丞相之女白浅梨，是陛下新纳的浅妃。”
话音刚落。
慕卿歌却骤然抽剑抵向浅梨的脖颈——
“大胆隐月！你竟敢冒认身份进宫，到底是何意图？”
这一举动吓得所有宫人忙伏地而跪。
浅妃却毫无所动，甚至勾唇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所有宫人离开。
慕卿歌才听见浅妃缓声开口：“慕将军好生厉害，双目都快失明了，竟也能认得出我？”
听她承认下来，慕卿歌握着长剑的手不觉加重力道。
隐月则看着慕卿歌无神双眸，又笑道：“我当初给你下的蛊毒，如今将到死期了吧？”
“我的死期尚且未到，但你的死期必是今日了。”慕卿歌冷笑。
“慕将军这般笃定？”浅妃却勾了一抹笑。
屋外隐约传来了脚步声。
慕卿歌认出那是盛云霆，心不觉落定：“自然。”
隐月却凑前了几分，压低声音道：“那不如我与慕将军打个赌，就赌你们皇帝到底是信你这个为他打天下的皇后，还是信我这个别有用心的敌国圣女？”
这话实在可笑。
盛云霆在这点上，必定信自己。
慕卿歌冷然一笑：“好。”
可她话音才落。
只听大门被人推开，盛云霆大步走过来，一把夺下她手中的利剑。
“慕卿歌！朕念你护国有功，才允你将兵刃挂于行宫，可你却拿它伤人！未免胆大至极！”
随着盛云霆冷厉呵斥声，长剑被扔在地。
哐当一声。
重重砸在了慕卿歌的心口。
慕卿歌虎口发震，冷声解释：“陛下，她是南蛮圣女隐月，是当初战场害臣妾之人！”
“臣妾同她战场交手数次，不可能认错！”慕卿歌坚定冷声道。
她咄咄逼人，一旁的浅妃却只委屈咬唇，显然无辜。
对比之下，盛云霆更觉慕卿歌无理取闹！
他语气厌烦开了口：“荒唐！浅妃乃是左丞相自幼养在闺阁中的嫡女，从未出过京城！”
他失望至极：“皇后，朕原本以为你能真的大度，没想到竟如此善妒！”
一字一句都狠狠刺在她的心上。
慕卿歌攥紧手才生生压下心头的痛楚，“臣妾敢以性命担保……”
“够了！”
盛云霆冷冷打断她，随即却放软了语气同隐月道：“浅妃，日后你不必来给皇后请安。”
顿了下，他又拔高音调下令：“另外，皇后宫中不准再留有兵刃！”
语毕，盛云霆疾步离去。
隐月向慕卿歌拜别之际附耳笑道：“慕将军，承让。”
慕卿歌怔怔伫立原地许久。
心口密密麻麻涌上的寒意，让她如坠冰窖。
经过这一遭，盛云霆接连一月未曾踏入过凤仪宫。
直至这月十五。
慕卿歌蛊毒发作，缩在床上忍受锥心之痛。
她双手抓紧床幔，冷汗淋漓，五官皆渗出鲜红血液。
疼得实在受不了，慕卿歌才咬牙出声：“陛下何时过来？”
每月十五，不论发生何事，盛云霆都会过来。
有他陪着，她的蛊毒之痛总能不那么难捱。
可今日直至夜深，她也未能等到盛云霆。
宫女回来禀告道——
“回皇后，陛下说今日他留宿长乐宫，便不过来了。”
慕卿歌僵住。
全身蚀骨也比不得这话剜心之痛。
伴随着钻心痛楚，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嘴里迸出，浸红了床榻。
有那么一刻，慕卿歌想，倒不如死了痛快。
挣扎痛苦了一晚上，直到听见窗外传来鸟鸣声，那痛才平息下来。
慕卿歌循声看去，却见眼前灰蒙一片，离瞎似乎只剩一步之遥了。
正在这时。
门被猛地推开，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她心口一颤，尚未回神，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了床榻前。
盛云霆怒斥声传来——
“皇后就这么想让朕断子绝孙吗？！”
有什么古怪香气自摔碎的地方飘来。
慕卿歌脑子发蒙，心重重一沉。
“臣妾不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
盛云霆冷斥：“你将这麝香的香炉送到浅妃那儿，不就是想让她无法育有皇子吗？慕卿歌，你何时变得如此歹毒！”
歹毒……
盛云霆竟然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
慕卿歌只觉五脏六腑仿若都被这两个字割开，鲜血淋漓。
她惨然一笑：“是浅妃这样同您说的？陛下何时变得如此武断了？”
盛云霆满眼厌烦：“你可知她已怀上朕的子嗣，却被你这毒妇害得差点小产！”
大脑一瞬空白了，回过神，慕卿歌强忍痛意辩解：“这香炉不是臣妾送的，是浅妃故意冤枉臣妾，还请陛下明察！”
见她这个态度，盛云霆心中却怒意更甚。
他冷哼一声：“传令下去！皇后因妒生恨，蓄意谋害皇嗣，禁足凤仪宫三月，暂将凤印交由浅妃掌管！”
凤印是皇后的象征，也是执掌后宫的权限。
慕卿歌心头涌来的血腥味直冲喉咙，被她死死咽下。
她紧紧咬牙：“陛下罔顾事实，定要罚臣妾禁闭可以！但凤印，臣妾绝不会交给一个敌国人！”
见她竟还在坚持污蔑浅妃。
盛云霆眸色冷厉，讥讽道：“皇后不愿交出凤印，不过就是贪恋权势罢了，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臣妾并非……”
慕卿歌的话还未说完，盛云霆已经冷冷打断了她。
“不必多说，朕就当以前是看错了你！”
“就算没有凤印，有朕口谕，浅妃同样能代皇后掌管后宫！”
语毕，盛云霆甩袖离开。
他就这么怒气冲冲来，罚了她后又急匆匆走。
从头到尾，对她苍白的脸色视而不见。
见盛云霆离去，贴身侍女羽灵疾步上前扶住慕卿歌，心疼不已：“娘娘，陛下未免太过狠心。”
慕卿歌沉默许久，才缓缓摇头：“不怪他，隐月擅工于心计，如今陛下不过是被她蒙骗。”
一连两月，慕卿歌被禁闭凤仪宫。
直到这日。
慕卿歌喝完药，羽灵匆忙从外归来禀告。
“娘娘，已抓到隐月向宫外传递消息的探子！审问后得知那隐月之所以能这么轻易进宫，乃是左丞相推波助澜，如今整个左丞相府就是南蛮探子的庇护所！”
“岂有此理！”
慕卿歌神色冷厉，将药碗重重一放。
早在之前她派人去盯着隐月，既入皇宫，隐月必定有所图谋，就等她露出马脚。
如今证据确凿，盛云霆定能看清隐月真面目，不受蒙蔽。
至于隐月肚里那个孩子……
慕卿歌心口刺痛，闭了闭眼，不愿多想。
半响，她睁开眼，冷冷道：“替本宫穿上朝服，觐见陛下。”
踏出凤仪宫。
有侍卫拦住慕卿歌：“皇后娘娘，您尚在禁闭期……”
“本宫有要事禀明陛下，倒看谁敢拦我？”
慕卿歌虽双目失神，可气势凛然，无人敢挡。
她就这么直奔御书房而去。
推开御书房门。
“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