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严府有些时日,后在严画口中才知,小姐去年便风光大葬了。
我不信。
小姐身子向来好得很。
病死?怎会呢?
我向尚书府家的姐妹春来打探,也是口风紧得很,甚也不知。
当年,小姐嫁于老爷,算是低嫁,不过郎才女貌,府中都道般配。
我被抬进府还被人嘲讽,草芥之身有这福气。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妾和下人有啥不一样,我在主人跟前做事,不是更被拿捏得死死的。
好在,老爷器宇轩昂,对人也算平和,我还没遭过罪。
今日便是小姐的忌日,但是府中没任何祭拜的礼制。
我觉诡异。
如今我日子比在尚书府那会子好过,也算得托小姐的福。
我想着,便在后院寻了个四通八达的小地儿,烧纸。
才刚烧没一会,身后响起老爷怒气冲冲的声音「你作甚?」
我吓一跳,支吾道「给小姐……夫人烧纸……」
温润有礼的老爷上前一脚踹翻火盆,灰烬翻飞一阵的呛人,他冷冷道「谁要你这么做的?」
「你粗使丫鬟出生,如何还演这主仆情深?」
我被讽得一句话都讲不出。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这般泼刺倒奇怪。
我起身拍拍裙衫的灰烬,微笑有礼道「老爷说的是,见春这就回屋,不能乱作模样。」
说罢,我甩袖便走。
狗都有脾气呢,我与他同床共枕,居然半点薄面不给。
我坐在屋里头,也是想定,如今我也算作正经妾室。
从老爷与我同房后,老夫人终于每月给我月例了,之前我照顾她,她只时不时给我些体己。
每个月我有月例五两,不算少了。
现下府里没主母也没其他妾室,我也不需花多少钱置办争宠的头面。
除了给下人点儿,我省吃俭用每个月还能存下四两。
要知道,我在尚书府当粗使时,一年到头只有七两。
想到此,我又觉严晤极好。
脾气归脾气,也没到毫无尊严的地步。
毕竟钱财是我的定海神针,他是我的财神爷。
但要想这钱源源不绝,只想着等上头赏赐,也不是个事。
想着,我又拿出我的绣活儿,继续做起功来。
我以前在尚书府也常帮做绣活儿,去十里镇时,江南绣工更是绝顶,好学了一番。
我来严府这段时日,好一阵子打探,严府名下还有一布庄,卖的是江南锦绣。
我想好做完一两副作品,借机去布庄做做事,更来钱不是。
我晒了严晤三日,日熬夜熬,将绣品做完。
今儿晚上,我刚想端碗热汤给严晤,放下放下身段。
我刚吹灭烛火,便见严晤推门而入。
他俊雅清冽的眉目,在黑蒙蒙的屋里,晦暝不清,他问道「这两日为何没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已阔步而来,眨眼间便将我牢牢拥住。
我禁不住打个寒颤。
好一会,他揽着我躺上床。
难得的,他很温柔,轻抚我的发、我的背,好久好久,才轻轻念叨出「见春,你要陪着我,一直,懂吗?」
我在他怀里翻个白眼,哎哟,三日没舔脸伺候,想我这温柔乡了,呔。
不过,我也是个会借坡下驴的。
翌日,他起身上值时,难得有点温柔地看着为他更衣的我。
我便顺势道「老爷,我在十里镇时学了绣工,绣品也有几件,我可否放到严家布庄卖?」
他听闻,轻笑了声,竟有几分宠溺,道「我等会和王管家知会下,你想去布庄,便由他安排变成。卖绣品,还是看布匹,你直接排布管家就好。」
说罢,正了正官帽,双手挎在腰带上,确有几分官人的气派。
他低头凝望我好一阵,伸手拨我耳珰轻晃,含笑转身离开。
再不是往日那不食烟火、清冷模样,倒有几分跳脱纨绔起来。
这一刹,我心还是活络跳动了。
既然他给我鸡毛令箭,我便十足地使唤起管家。
府上如今后院只有我,他不得不小心对待我。
我藏着小心思,让他教我布庄的事,每两日便去布庄叨扰他,闹得他也是有阵子烦恼。
可是商营之事真真是好玩儿,虽说我拨不清楚算盘珠子,但因着喜好绣活,我对布匹缎子如数家珍。
过了小两月,管家都得夸我有点子天分。
严晤常听管家禀报家中几家铺子庄子的事,偶尔询问我的事。
对我了如指掌。
可我学东西,有了私蓄,自然高兴得很,对他周全上心。
我掏了私银,给屋里置办上缠枝熏炉,为他焚香助眠。
我们二人也算作两全其美。
已是季夏,日头正盛。
我着薄纱打算出门,管家张罗了游湖,想是为讨我欢心。
我也甚是开心,赶忙差严画送些糕点给他。
我从不在管家跟前拿乔,只因我与他差不离,都是下人,相煎何太急呢。
待得老爷娶续弦,我又要另一番讨好,万一不讨喜,便要被抛开。
无妨,我存了些银子,再加把劲,到时我就回十里镇,开个小铺,找个好看的鳏夫。
是了,我之前做个末等丫鬟,稀里糊涂做了陪嫁,这几月我才打探清楚。
严府正妻已逝,为给尚书府薄面才一直未娶续弦。
待得家世好的续弦婚事定下,必定要清一清家中后院。
至于怀孕之事,我讨好老爷才说的开枝散叶,严晤很是拎得清,除了头两回,其他都用的羊肠小衣。
若生个女儿还好,生个儿子,恐日后欲娶好女,别人介意已有庶长子,继承家业有龃龉罢。
我也是隐晦问过,严晤只道现下不是个好时机罢了。
加之管家与我关系好,提点我不少。
我且就着世道给的好好活,杵好我的定海神针。
我坐于画船的二楼小间,很清净。
湖水,细细碎碎,碧绿涟漪下映着绿荫高树;微风,轻轻柔柔,拂面拂发甚舒心。
我正一阵心醉。
却听画船一楼凭栏处,有一女子哭哭啼啼,恼着我。
我定睛一看,身影非常眼熟。
使个眼色让严画去瞧。
没一会,严画碎着步子慌乱跑回来,颤着声道「我瞧那长相是……分明是李婉玉小姐,是主母!!」
小姐不是已风光大葬了?
回府时,太阳已蔽于浮云之下,昏沉沉的。
我进了院子,老爷正在院中躺椅假寐,微热晚风拂他垂在一侧的长发,惬意极了。
我心思有点复杂,还是摆了笑,扑通坐于他怀中。
他吓了一跳,睡眼惺忪整人腾地坐起,见是我就露笑,又松松地躺下去。
他哑着嗓子道「我有些累……」随即消了音,寐下了。
听闻近来尚书不太好过,自然他也不好过。
我以前做丫鬟时,大婆子常说「人要会拉帮结伙。」
那时我道她在阴阳怪气我,现下再看许是真道理。
我边想着,边用食指抹了抹他眉间川纹。
这世道,也没谁容易的。
给他盖上毯子,我回了房。
我问严画「严画,你道刚刚小姐的话真的吗?」
她伶俐,思虑许久,并不匆匆回我话。
尚书府的小姐,没成想是个拎不清的。
当年未出阁,竟与已有妻室的商贾厮混一起。
被撞破此事,才被尚书大人指给严晤。
可惜她就是瞧不上严晤——父亲的爪牙,无趣,无趣。
这也是为甚她出嫁前便挑了个颜色好的陪嫁,她压根不想伺候严晤。
严晤娶了她,总是静等着。
成婚一年,便又被那商贾勾得私奔了。
为了尚书和严家的颜面,严晤对外声称她突生重病,过段时日便病没了,风光大葬。
这事,府上的人自是不知。
那会近身照顾小姐的下人,在小姐下葬后也不见了。
今日碰见小姐,她过得甚是凄惨,原是商贾亏钱把她卖了。
兜兜转转,在各个画舫间被老鸨带着卖艺,运气不好还要卖身。
她寻了机会修书给尚书府,却石沉大海。
今日她见了我,一阵子好求,因今日的客不太好,更求我万万托话给尚书大人。
她对我算有半点恩情吧,我咬咬牙抽了大半的钱钱,买了她一晚。
眼下她正在二楼好好休憩呢。
可我也不愿再出钱,也确实不够钱买她明日后日的。
这事儿早晚还得和严晤说的。
我不是坏心眼儿,把自己该做的都做了罢。
晚上,严晤如常执卷看书,我递来热汤。
他喝了几口,便道「你有话便说吧。」
我一时七上八下,而后直言「我今日游湖,碰到了小姐,李婉玉。」
他垂眸端看汤碗,面色沉寂,淡道「哦?」
他并不惊讶。
我心里有点猜测,试探道「你是知道她如今境况?」
他放下汤碗,弛懈地靠在塌上,笑问「严家夫人已病故了。那画舫上的不过是商贾的姘头,遇人不淑,被卖了。」
「尚书大人便不管她吗?她说曾修书给尚书。」
严晤瞧我一眼,眼神掠过一旁摇曳烛火,眸光明暗无辄。
房中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