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渊被押赴死刑监狱,我作为心理辅导老师也需陪同前往。
临刑前可以安排家属见面,但陈渊是孤儿,没有家属。此前从未有人探望,此刻也无人与他告别。
陈渊唯一联系过的只有一个男性朋友,名叫贺文希。他们每隔两个月通一次信。
服刑人员的信件必须经过审阅,确认内容正常才能传达。陈渊写信就是问候对方及家人近况如何,对方再详细作答。信的内容没什么问题,但字里行间隐隐有些古怪。
收发室的同事几经斟酌,发现了其中微妙的亲密感,似乎不像普通朋友。他们由此得出了惊世骇俗的结论。
可这个亲密的朋友贺文希,也从未在探视室出现过。
上一封回信比较特殊,是贺文希的妻子写来的。她发现了端倪,来信质问陈渊是谁。
这才知道,贺文希不久前结婚了。我们推测这就是陈渊忽然发疯的原因。
现在陈渊坠坠地戴着手铐脚镣,靠口述给贺文希写了最后一封信,依然是普通的问候,多添了一句「不必回信」。
距离行刑还有两个小时,我去给陈渊做心理疏导。
陈渊的长相算得上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但脸上的刀疤和烧伤痕迹平添了几分阴狠。
他端坐在监舍中央,看起来异常冷静。
再硬气的犯人到了这个环节,往往都会追悔痛哭,而陈渊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他根本不会死。
我说:「陈渊,还剩两个小时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渊说:「我都要死了,还关心我的心理健康啊。多此一举了。」
「这是必要的人道主义关怀。」但我感觉他确实不需要。
「陆医生,听说你是犯罪心理学的高材生,结果现在就干这个,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
陈渊继续说:「我也学过心理学,真正的心理学可不会像这样没用。」
我接过话茬:「那么你学的心理学,用处在哪里?」
「想知道吗?」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马上我就要被枪毙了,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这样的结局可真没意思。但我还想再挣扎一下——怎样才能扭转这种无聊的结局呢?」
「难道你还想翻案不成?」
「不如给你讲个故事吧,陆医生?」
我点点头,「这是你的权利,我洗耳恭听。不过时间不多了。」
陈渊的讲述(1)——
外面就是西山刑场,我对这地方很熟悉,因为原先我家就在这附近。现在回到这里就像回家一样,似乎也算是一种「视死如归」。
·1995 年,我 15 岁,念初二。母亲带我搬到这里,西山县第二机械厂单位宿舍。现在那一片已经废弃了。
我们那栋宿舍楼在最后一排,紧挨着西山刑场,之间拦了一道铁丝网,种了一排雪松。
但是从房间窗户往外看,还是能从树丛掩映间窥得刑场景象。
每天早上六点,我起床后都会拿望远镜观摩枪决现场。
一大早,太阳还在山坡那一头,整个刑场还笼罩在幽蓝晨光中,死刑犯就被押赴刑场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只要站在那片土地上,无一例外都是耷拉着肩膀,一脸灰败死气,好像神魂已经脱离。
等到枪上膛的那一刻,他们才忽然清醒过来,有的拼命求饶,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挣扎着想跑,被吓到大小便失禁的也不少见,但最后总会被乖乖制伏。
然后他们跪在地上,在法警的示意下张大嘴巴,迎接身后的审判。枪声一响,被惊起的鸟都寥寥无几,山野重归平静。
等待行刑的过程是煎熬的,真正到了点,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可是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之前不管他们是哭是笑,是跑是闹,最后都是这样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变成一具尸体。
他们的神情都平静安详。因为张大了嘴巴,子弹从脑后穿进,从嘴里穿出,面容就不会受到太大破坏,以便料理后事。
那年我十五岁,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看一眼刑场,既害怕,又想看,看完浑身发抖,起鸡皮疙瘩,头脑里嗡嗡作响,好像那一枪是打进我脑袋里的。
我几乎每天都要挨这么一枪,然后去上学。
陆医生,这样的经历是不是还挺特别的?
听完陈渊的讲述,我说:「确实特别,你所说的西山第二机械厂也在附近,已经废弃多年了。但我不能确定这就是你的真实经历,故事本身也有些奇怪。」
他问:「哪里奇怪?」
「你一开始说,是你母亲带你搬到这里的,所以你母亲是在西山第二机械厂工作,对吗?我不相信有哪个母亲会放任自己的孩子直面死刑现场,难道她对此一无所知?」
「不,她知道。」
陈渊的讲述(2)——
我每天都会窥视刑场。这事母亲知道,这正是她的目的。
实际上,不是因为母亲找了机械厂的工作,我们才不得不搬到这地方。因果关系错了。
母亲是因为知道这里有刑场,想搬过来,才选择来这里工作的。
机械厂宿舍,已经是我们第三个家了。
我幼年时聪明乖巧,人见人爱,是父母的骄傲。
可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的性格逐渐变得阴暗起来。
我开始经常欺负同学。最开始还只是将同学锁在废弃的储物间里,旁观所有人着急找寻;到了五年级,就直接把人打得脑震荡进医院了。
父母无数次道歉赔罪,赔了很多钱。家长老师轮番教育,但我就是改不了。
母亲哭了一夜又一夜,说你以前多乖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爸爸妈妈做错什么了吗?
父亲每次被老师找,回来都会拿皮带狠狠抽我,再让我罚站一整夜。最后一次他抽得尤其凶狠,抽得我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但是某一刻对上我的眼神,他就停手了。他忽然觉得害怕,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不久后,父亲离开了,再也没回来。
五年级时,我被学校劝退。因为臭名远扬,附近也没有别的学校敢收。
母亲没办法,只好带我搬离那个地区。
母亲知道孟母三迁的道理,带我搬到城里一所大学附近,指望我受到文明的熏陶。
到了新学校,老师们都喜欢我,因为我学习成绩很好,彬彬有礼又听话。母亲也以为我终于变好了,松了一口气。
但这都是我善于伪装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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