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一坐一站,一问一答,说的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冯夏岚呆在一旁,听得直打哈欠。
直到那年的冬天,寒风异常凛冽。蒋云昊自学堂归来,路上不慎感染风寒,竟大病一场,在床上一连躺了五日。待到他能下地走动,冯夏岚让玉箫到厨房煨一碗鸡汤,亲手端去看望他。
那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卧房。
屋内暗得不像话。冯夏岚放下带来的鸡汤,摸索着走到床边,刚要撩帘子,便听里头传来轻柔的一声“别”。
“哥儿可好些了?”她斜坐在拔步床外二三尺的踏板。
内里人不答。
冯夏岚略有些尴尬,她拧了拧手,朝四周张望。一张榆木方桌,两把方凳,一组黄梨木的顶箱柜,上头又放着一个储物的楠木箱子,以及三个放藏书和古玩的亮格柜。桌上、地上一尘不染,除了书柜,其余的柜门都拿铜锁锁住。书柜里塞满了书:礼记、论语、大学、春秋……
寒风吹着窗户纸。
望了一圈,冯夏岚转回眼神,柔柔道:“我带了热鸡汤,你起来喝一碗再睡,可好?”
“不准叫哥儿。”蒋云昊嗓音沙哑。
冯夏岚还以为他是嫌自己拿他当稚子,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弯弯。
“贞固?”她改口。“这总行了吧,快起来喝汤,不然要凉了。”
帷幔内沉默了会儿,道:“不要,再换一个。”
冯夏岚听了,左手猛地扯开帘子,见他侧躺着,也一脸笑意,便忍不住扬起手打他两下,嗔怒道:“好你个蒋云昊,生着病还有力气耍我!”
“更不许叫全名。”
“那叫什么?”
他坐起,黑发遮住半张脸。“叫亲亲。”
冯夏岚一愣,错愕道:“你,这……这玩笑开不得。”
蒋云昊两手撑在软塌,上身前倾,苍白的面庞骤然逼近。“你管父亲叫亲亲,怎就不能管我叫亲亲?”他呼吸喷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荒唐。”冯夏岚皱眉,声音也跟着一起发抖。“我与官人是夫妻,枕边偶有轻佻之言实属人之常情。而我与你纵使再亲昵,也是母与子,你怎能这般无礼。”
蒋云昊头稍歪,同她低语:“那换我来当娉娉的官人,如何?”
冯夏岚刹时呆住了。她后背僵直,嗓子眼嗖嗖窜着冷风,叫也叫不出声儿。蒋云昊眯起眼,面中的那一点黑痣也跟着上移,忽然,他凑近,似要吻她。冯夏岚在这时反应过来,一转身,扶着床沿站起。
“我要告诉你父亲去。”她为了掩盖慌张,故意说得很大声。
蒋云昊见状,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攥在手心。
冯夏岚一哆嗦,回过头,刚要狠狠呵斥他,却见蒋云昊换上一副笑颜。
谄媚的,天真的,夸张的,扭曲的笑容。
“好姐姐,贞固知错了……”他道。
冯夏岚悚然。
“谁是你的好姐姐!我是你娘亲!”说罢,她拼命甩开蒋云昊的手,逃出屋子。
回到自己的园子,冯夏岚惊魂未定,坐在板凳上失神许久。适时玉箫进来,说老爷回来了。冯夏岚一抬头,便见到了范启元。
范启元还在为儿子患病的事伤神,毕竟他四十有余,只得了这一个儿子。
他得知冯夏岚今日前去看望了儿子,便问她:“哥儿身体怎样,好些了吗?”
“哥儿,哥儿他……”冯夏岚眉头皱了又展。“哥儿他好多了,就是嗓子还哑着,说话不大利索。”
思来想去,还是没说。
后来又过了小半月,蒋云昊完全病愈,同先前一般到她屋里请安,神色如常,好似那日轻佻的话语全然是冯夏岚臆想出的幻梦。
如今想来,倘若她当时便将这件事说给了丈夫,现在的情形是否会大不一样?
昏昏沉沉中,耳边一阵鸟鸣,接着是玉箫端水盆进屋的脚步声……梦该醒了。
第十一章 猫尸
送走蒋云昊,天初亮。
冯夏岚洗过脸,坐在妆台前,等玉箫过来帮自己梳头。
打半掩的窗楞朝外望,三两枝梅花斜倚着,意图敲打户牖般朝内生长。淡青的天色逐渐褪去,鸦雀无声的窗外也偶有一两声鸟啼,眼前的景色好似煮熟的鸡蛋,蛋白渐渐凝固,分出里外,也愈发分明。
冯夏岚愣愣瞧着,心头莫名升起一起烦闷。
昨夜缠绵的耳语犹在耳畔,她抬起手,嗅了嗅,手腕仍留有残香,以及一个嫣红的齿痕。
他咬得那般使劲,像是打算咬碎她的骨头。
冯夏岚垂眸,打量起男人留下的齿痕。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志怪中见不得人的女鬼,成日龟缩在阴暗的闺阁内,只见了一眼日光,便被这朗朗白日照得无所遁形。
一阵脚步声传来,停在身后。
“玉箫,你过来。”冯夏岚在镜子里瞧见她,便扭过头,贴到她耳边说。“我与蒋云昊讲了,商小姐的游春会,我要替他去疏通疏通孔巡按的夫人,需送重礼。他说会和账房去讲,过几日,你去一趟,看着取。”
“是。”玉箫微微点头。
她弯着腰,脸深深低着,沉默片刻,又低声同冯夏岚说:“对了,夫人。您知不知道前些日子,衙门口贴出了一个告示。”
“什么告示?”
“关于护城河里那具浮尸。”玉箫道。“官府将尸格贴了出来,方便家属去认领。”
冯夏岚蹙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我还没亲眼看过,但听伙夫说——”玉箫的声音愈发细了,飞虫迅疾地震动翅膀般,在冯夏岚耳边翩跹欲飞。“护城河内飘起来的那个,不像是溺死,嗓子眼里没进水,反倒耳朵、鼻子、嘴巴在朝外冒血沫。”
“啊。”冯夏岚小小地发出一声惊呼,又慌忙掩唇。
她脸色发白,另一只手连忙握住玉箫的,颤动道:“玉箫,那我们,我们……”
“夫人莫慌,”玉箫的手忽而一紧,攥住了她,眼神森森。“那挨千刀的狗东西是出了名的风流,四处有姘头,本就常年不在家。再过几月,咱们暗地里派人去官府报个失踪就行。”
“可是……”
“夫人,您什么都不用想,眼下只管哄好少爷,把地契与田契要过来,记在小少爷名下。”玉箫低声打断,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反正等大少爷考中,当上京官,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夫人呀,您要为我们的将来打算。再说,有了钱,什么不能打点?您心里清楚,她是嫁出去的人,早落魄了,您呢?您是范家的大夫人,是为夫守节的节妇!手里还有个能分家产的亲儿子!咱们什么都不怕。”
冯夏岚听后,沉吟片刻,道:“这事儿要只是塞在苏州府,不往上传,倒还好些,各方面都能想办法通融。怕就怕那个新来的孔巡按,不知他是个什么个性。”
“所以夫人,等您去了游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