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如果昆曲《春江花月夜》是我最好的作品,那我就是个失败的编剧
时间:2019-11-09 17:15:58 热度:37.1℃ 作者:网络
一
蝉联“曹禺奖”,天才式编剧
谭飞:欢迎罗周来到《四味毒叔》。我们一般人心目中的戏曲编剧好像都是一些老先生,第一次看到80后的戏曲编剧,而且你原来还不是做这个行业,是复旦中文系毕业的,讲讲你是怎么入这个行的?
罗周:复旦中文系有做舞台剧的传统,辅导员李钧老师建议我写个戏,我就写了我的第一部舞台剧:话剧《韩非》。不过单凭“97中文”之力很难完成一个古装话剧的创作,我们便与复旦剧社合作,将之搬上了校园戏剧的舞台。后来,时任《上海戏剧》主编的赵莱静先生注意到了《韩非》,觉得很有意思,便与我商量能不能将其改编成一个戏曲作品?我就与赵先生合作,完成了改编创作,即淮剧《千古韩非》。2007年我自复旦毕业,经作曲家赵震方先生、戏曲理论家汪人元先生的推荐,进入江苏省文化厅剧目工作室工作,从此走上了专业的编剧之路。
谭飞:听说你是江西南昌人,但是你写淮剧、写楚剧、写锡剧、写昆曲……涉猎了10多个剧种,一般人听了感觉不可思议,觉得这是天才,这个是怎么能做到的呢?
罗周:首先我觉得是要有勇气去写,归根结底写作都属于中国汉语言文学的范畴。剧种文本写作主要分两大类,一是板腔体,一是曲牌体。像昆曲,是要遵循比较严格的曲牌体。扬剧也是曲牌体,但扬剧之“曲牌”更多是音乐概念。曲牌体的唱词要按照平仄格律进行填写,如果是板腔体,唱段往往是五字句、七字句和十字句。不同的剧种有它不同的风格,这需要你和演员、和作曲老师、和整个院团主创进行比较深入的沟通,了解每一个剧种的特色。不同剧种对应的、擅长表现的题材和风格是有差异的。所以,每一次和新的剧种、和院团的交流,对我来说都是一次积累和成长。
谭飞:像你这样的还真叫天才式的编剧,在2012、2014年蝉联了曹禺剧本奖,这太难了,你当时才三十出头吧?讲讲当时这个荣誉给你的一个感受是什么?
罗周:荣誉是一种激励,因为它对我们是一种方向性的肯定。当时我写的很多作品都借鉴元杂剧的体例,只有四场戏,有人提出疑问,觉得这种分场方式是不是太简单了?能这样写戏吗?2014年,就是一部仅四折的锡剧《一盅缘》获得了第二十一届曹禺剧本奖戏曲类榜首。与其说荣誉带给我冲击和震撼,不如说是老师、专家们对于这种戏曲写作的方向性肯定,鼓舞了我,坚定了我们继续前行的信心。
二
命运的轨迹
谭飞:那么再说到你取得的成绩,你觉得在天赋和积累中间,你怎么看你自己?
罗周:我觉得我是特别幸运,仿佛命运给我安排了一条特别合适的轨道。我大概是从16岁开始写小说,19岁出版了我第一部长篇小说,然后就这么一直写到26岁,我曾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小说作者。而从16岁进复旦开始,一直到26岁博士毕业。这10年,我又走了一条学术之路,又以为我会成为一个研究者,做个高校的中文教师。
可命运使这两个职业都和我错身而过,最终,当我来到了专业戏曲编剧的行业里,我才发现其实前面10年的小说生涯和10年的学术生涯都在这里合流了。小说要的是浪漫的想象力与文字能力,学术强调的是理性的思考力与把控力,而在戏曲编剧中,这二者都不可或缺。你既要有感性的澎湃的语言感染力,又要能理性地去把控,要尽量令两个多小时的戏剧舞台,每分每秒都不被浪费。所以,写小说、做学术,都是在为写戏做积累。等我到了江苏开始专业编剧之路时,又特别幸运,在2010年遭遇了我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专业编剧作品:昆曲《春江花月夜》。
谭飞:这个影响挺大。
罗周:当时我是29岁,完全凭着勇气和“我想写”的热情,将它写了出来。《春江》面世后,得到了很多专家老师的关注,我便觉得,不妨在戏曲创作的道路上再有所拓展,且正好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的著名编剧张弘老师也在南京。大概是我还没写《春江》之前吧,有一次他见到我,忽然跟我说:罗周,我觉得你有一个昆曲的灵魂……后来我就做了张老师的学生,向他学习了很多编剧技法,写作过程得到了他很多帮助。而张老师的夫人石小梅老师又是国宝级的昆曲表演艺术大师,他们从文本与表演艺术两方面都给了我很多滋养。我等于是踩在他们50年从艺生涯的肩膀上,再往上去探索。不仅张老师、石老师,还有许许多多的老师也都很爱护我,在他们的扶持、帮助下,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谭飞:说不定你的选择正好是特别正确的,因为我也是学中文的。你从《春江花月夜》开始是对的,这样一个起点可以放飞你的自由和想象。你现在有60部作品被搬上舞台,也就是短短十年时间,你觉得会有瓶颈期吗?
罗周:没有比较长一段时间写不出来的经历。最早我以昆曲《春江花月夜》为大家所知,不仅是我、很多人都会忍不住想,罗周你会不会第一部作品就“到顶”了……
谭飞:第一部就是最后一部了。
罗周:对,第一个就是最高峰。因为它真的很好,直到今天回顾,我仍然觉得它非常好。但如果《春江》就是我最好的作品,那我就是个很失败的专业编剧。因为那个时候我才29岁,我接下来的人生价值何在?曾经脑子里还是会闪过:我能不能再写出比它更好的作品?因为,在写完《春江》之后,我肯定会写出一些不如它的作品……
谭飞:我同意,因为艺术创作它是分高潮和低谷的时候。
罗周:而且创作还有厚积薄发之说。可能我之前大量的积累,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喷薄。但那之后呢?我发现,戏曲创作不是单靠天赋就能完成的。当我写到第40部左右时,我已经完全没有“能不能超过《春江》”的顾虑,当我写到第60部左右时,我意识到我每一部作品只会比以前更好——是说,一定有超越之前之处,因为我始终在前行,也就毫不存在瓶颈期的焦虑。
三
当年梅郎,永远的少年
谭飞:好,我们来探讨一下你的编剧技巧,比如《蓄须记》和《当年梅郎》,都是以梅兰芳先生作为主角的,一个是京,一个是昆。这两个剧种,你在编剧的过程中,怎么去给它们做一些区分?这两个你怎么去探讨他们人物的性格和命运?
罗周:其实看上去有个特别简单的分别,京剧是板腔体,昆曲是曲牌体。写作时,显然这两个文本会出现很大差异。说到梅兰芳题材,最初是泰州市委宣传部向我约稿。因为梅先生祖籍泰州,泰州一直为没有做一部梅先生的舞台剧而觉得遗憾。首先进入我眼中、我想写的一块戏,是20岁的梅先生第一次进上海滩这一段。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他人生中的关键时刻。但是我又考虑到,如果以京剧来演绎20岁的梅兰芳,角色行当恐怕是小生。以京剧小生来演20岁的旦角演员梅先生,恐怕难度很大,要求很高……
谭飞:太高了。
罗周:是啊,我觉得特别难。又想,如果我们用昆曲来演呢?小生是昆曲里挑梁的行当之一,表演艺术极为精美。而省昆又有以施夏明为代表的一批年轻的很优秀的昆曲演员。梅先生和昆曲的渊源也非常深厚,他演出过很多昆曲剧目。另外还有一个考虑。写梅先生一定会有“戏中戏”,音乐系统上,我想日常生活中用昆曲音乐,戏中戏用京剧音乐,彼此既不违和又有差异。所以,在征询了很多专家老师的意见后,我大胆地做了一次尝试,用昆曲写出了《梅兰芳·当年梅郎》。这个戏最打动处,是我们不但看到了梅先生的少年时,还能看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少年,那种勇敢、锐气,“该当敢赢”、“不敢怕输”的心性。
谭飞:少年气。
罗周:对,永远的少年,不管是50岁、60岁、70岁,都保有的少年气。
谭飞:名字特好,《梅兰芳·当年梅郎》。
罗周:《当年梅郎》完成之后,作为梅先生的故乡,泰州还是想做一部关于梅先生的京剧作品。他们问我,能不能就把《当年梅郎》移植成京剧,基本内容不变,用板腔体把剧本重写一遍。可我觉得如果只是做剧种的转化,我就只是进行了一次技术上的尝试而已,我并不满足于此,就答应说我可以再写一部,但不再写这一块戏。这才有了京剧《蓄须记》。历史记载,1956年梅先生祭祖演出数月之后,他就赴日演出了,这是他第三次访日演出。《蓄须记》与《当年梅郎》一样,从返乡祭祖演出切入,然后展开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关注的是梅先生蓄须明志这一段人生。让京剧演员演梅先生,难度极大,“蓄须明志”这一段,相对来说,演员可以较少地在日常生活与戏中戏中切换……
谭飞:可能更多扬长避短一点。
罗周:相应来讲,京剧须生会比较适合这个阶段梅先生的形象。而全剧题旨,我们张扬的,是他博大的艺术世界与高洁的人格力量。艺术没有国界,而艺术家有他的祖国。很神奇的,这两部戏在今年10月一前一后上演。
四
《浮生六记》,“魔幻昆曲”
谭飞:再问到《浮生六记》,《浮生六记》是中国文人的一个梦,里面的沈复,他的渴望和惆怅其实也是代表了中国文人,你通过什么方式去表达这个角色,怎么样帮助演员去体会这种情感?
罗周:创作昆曲《浮生六记》,首先是阅读原著。惯常思维会顺着原著的叙述脉络,写沈复、芸娘这对夫妻,从相识、相恋、结婚,到生活的悲苦、跌宕的命运、生离死别这样一个过程。但我不想这样做,我觉得像他们这样经历了人生离合的夫妻比比皆是,这不足以成为《浮生六记》最打动我的部分。所以我再一次地、不是从阅读情节的角度、而是从阅读沈复写作时心境的角度去感受原著。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沈复在用笔追忆人生时,一边非常欢喜地回忆着曾经的甜美,另一边呢,刚刚写完甜美,就又在文字中嚎啕大哭,说可惜这一切都不可复得!在我看来,他失去了最爱的人,他是如此痛苦,无力排解,所以他用文字来做一次疏解,希望因之慰藉伤痛。恰恰是文字的力量、爱的力量,使他的痛苦、使他、使芸娘、使爱情,都得到了永恒。我最终定下了全剧题旨,是爱和艺术使得生命永恒。所以昆曲《浮生》一开幕,芸娘已经死去了。
谭飞:这个挺大胆的。
罗周:第一折《回煞》,写芸娘回煞之日,沈复在房中等着她魂兮归来。他等了整整一夜,没见到芸娘,只等到了几下烛影的变幻。接下来,时光无情地往前走,沈复开始了书写,叙述他与芸娘的历历往事。忽然,芸娘回来了!乍一看,简直像个“鬼故事”。可芸娘是活生生的,沈复分明看到了她的影子,不是鬼、不是梦、也不是花妖木客的幻形。失而复得的快乐令沈复不再追究芸娘“是什么”,他与她再一次过上了梦幻般的幸福生活……但最终你会发现,芸娘是被文字创造出来的人物,以烟墨为发、云笺为肤、笔划为骨骼、章句为声息,甚至,文字进而创造出了一个有芸娘的完整世界!但这本书要完成,所以沈复必须再做一次割舍,当他给《浮生六记》写下最后的句号时,芸娘永远地消失了。而这消失伴随着永恒,书完成了,芸娘与沈复,都成为了永恒的人物,被后世阅读、欣赏、唏嘘赞叹。我大致是用这样的思路创作了昆曲《浮生六记》,不是在描写沈复芸娘的人生,而是在写这本书的诞生。马俊丰导演拿到剧本,他说这简直像一部“好莱坞昆曲”。
谭飞:好莱坞昆曲,这个概念我第一次听。
罗周:只是他的感觉,谈不上是“概念”啦。我一开始想试着写的是一部“魔幻昆曲”。
谭飞:带有魔幻现实主义的昆曲,《浮生六记》原著文字营造的梦,通过你现在这种表达方式,可能更吻合他原来的意境。
罗周:“魔幻”之说也有点开玩笑。不管怎么“包装”,这都是个以中国古典艺术样式来完成的中国故事,包含着从传统至今我们的爱情观、生死观,最重要的核心,是能打动每个人的内心。上海大剧院首演该剧时,观众席上一片饮泣,对于真挚的爱,人们从没放弃过向往。
五
写给接下来十年、百年的人们
谭飞:我很少见到80后的戏曲编剧,戏曲的主力观众可能是70后甚至60后,他们的情感,你怎么去理解?他们对唱词的要求,你怎么去理解?
罗周:不用刻意迎合。我更是写给我的同龄人和比我更年轻的、以及还没有出生的那些人看的,是写给接下来十年、接下来百年的人们看的。拿昆曲来说,现在走进剧院的观众大多比我年轻,都是90后、00后的孩子们,而且他们都是买票来看戏的。戏曲一定要把更年轻的生命吸收进受众之中。他们可能并不是戏迷,平常也不听戏,但我们要努力做到当他们偶然一次进到剧场,便能感到戏曲的魅力、迷人的吸引,从此之后,他们会屡屡走进剧场。
谭飞:换言之,可能有些人性是能穿越年龄的,有些魅力它是能穿越时代的。再问到因为戏曲它不像影视,它不能NG,必须一口气完成。这个过程中你作为编剧,你有没有看到演员的这种二度创作中让你特别震惊的一次?有没有这样的体验?
罗周:当然,优秀的演员会不断给人们惊喜,他不是在完成文本,而是在对文本进行再创作,有些地方我写时并不觉得特别好,可却成为演出时的华彩部分,这是因为加入了演员们的生命体验与再创,是表演艺术的光彩。其实不仅是演员,还有导演的艺术、音乐作曲的艺术、舞美灯光的艺术、服化道具的艺术……层层艺术积累起来,最终全部落实在演员的血肉之躯上,构成了整个舞台,经常令人喜出望外。当然我也会参照主创们的要求,对文本进行相应调整。因为演出后我们还要打磨、切磋、修改与提升。
谭飞:我想到当年开心麻花创作时候也有这样的一个优点,他会跟观众不停的交流,通过观众的反应来修改,你的创作中是否也有这样的一些经历?
罗周:会有的。比如说《梅兰芳·当年梅郎》,其中一折是写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梅兰芳和个黄包车夫的邂逅,这折戏大概演了将近30分钟,舞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一折对子戏。
谭飞:挺难的,30分钟这么长。
罗周:这是昆曲擅长的部分。二人将要分别之时,梅兰芳见车夫身上寒冷,就把自己的大衣解下来,给车夫说去御寒。车夫立刻推辞,说我们拉车的怎么能穿这个。文本写作时我觉得很顺,首演也按照文本演出了。但也许是因为饰演黄包车夫的演员看上去身强力壮,程式上也设计了擦汗的动作,观众们看了之后,觉得送大衣御寒不是很妥当,比较突兀也过于贵重,我们在第二次演出时,对这个细节就做了调整。观众的意见、专家的意见、主创们的意见,只要能听到,我们都会非常审慎地加以甄别考量,并做出相应修改。
六
“新杂剧”与自我突破
谭飞:我们再说说新杂剧,人们都知道杂剧是中国传统戏剧艺术的一个形式,当年元杂剧就很好。新杂剧是你的一些融会贯通和创新,怎么将自己的想法揉进去,让杂剧得到发展呢?你的思路是什么?
罗周:中国古典戏曲的文本库主要包含两方面,一是元杂剧,一是明清传奇。元杂剧通常是四折一楔子的体例,但也有其局限性或者说特点。它分旦本末本、一人主唱。举个例子,像杂剧《梧桐雨》,就只有唐明皇开口唱,杨贵妃没有任何唱段。到明清传奇的时候,情况有了改变了,生旦净末丑各个行当都各有唱段了,各个行当的表演艺术齐头并进地展现了各自的光彩。我写的“新杂剧”,体例上借鉴元杂剧四折一楔子的样式,每一折的写作则借鉴明清传奇折子戏的写法。我想,运用元杂剧体例,在故事适当简化的情况下,可以令表演艺术得到一个巨大的发挥空间。就像刚刚说到的黄包车夫的那一场,是《当年梅郎》中大家普遍反映最好的一场。场景很简单,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但在人物身份的悬殊与情感的共通处,梅兰芳与车夫共享了一个寂静而喧嚣、深沉无垠的夜晚,无意中,车夫用他朴素的人生体会破除了梅兰芳内心的迷雾。这一场里,演员的唱念做表得到很大的发挥。当然,简化的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故事的完整性与推动性。
谭飞:信息量还是有的。
罗周:对,也要保证信息量。关键是叙述方法,切入方式不只是平铺直叙,要换一种思路。不过,我一直也说,四折一楔子是戏曲结构方式的一种,但肯定不是唯一的一种,也不能说是最好的一种。根据不同的题材、不同的题旨,我们会有相应的结构上的千变万化。
谭飞:创新是永远的、永恒的。
罗周:不断的自我突破。
谭飞:你下一部作品是什么?能给大家介绍一下吗?还是要保密?
罗周:我刚刚完成了一部秦腔作品……
谭飞:秦腔?是与陕西合作的吗?
罗周:对,因为之前与陕西千阳合作过一部秦腔《望鲁台》,最近西安又向我约了一部秦腔《无字碑》,写武则天的,刚刚写完初稿。至于接下来要做的戏,我接触到了很多选题,正在甄别和思考之中。
谭飞:我感觉你选择的标准还是有新意,让你有这种刺激感、有挑战。
罗周:对,尽量避免自我重复。
谭飞:我们期待你更多更好的作品。
罗周:谢谢。